商钺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的开端是一片乏善可陈的油橄榄,他和奥菲莉亚借繁茂枝叶掩藏身形,像树荫里倒挂的两只蝙蝠。
他抬抬下巴示意不远处站在木梯上摘橄榄的少年:“那就是你弟弟?”
“对,”奥菲莉亚柔软了眼神,“很可爱吧。”
商钺横看竖看,没从少年的哪个五官看出“可爱”的字眼,随手扯下最近的橄榄果啃了一口,苦得大声一呸,被奥菲莉亚压低声音警告:“你小点声!”
“放心啦,”商钺不以为意,“离这么远,人类的耳朵是听不见我们的声音的。”
“你这么不放心地三天两头回来看他,不如找个时间把他初拥了?变成吸血鬼,你们就可以一直在一块了。”
商钺想得很美,但奥菲莉亚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不了,成为吸血鬼太痛苦了,他只要做个人类过完一生就好。”
商钺换了个橄榄果啃,心里不置可否,做个吸血鬼不好吗?最多初拥的过程痛苦一点,但是熬过去就是多少人类苦求的永生,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他不懂奥菲莉亚在拒绝什么。
梦境的时间线没有逻辑,上一秒还是奥菲莉亚带着他偷偷看望人类弟弟,下一秒就是路过的血猎从橄榄果的牙印里断定这个村庄和吸血鬼有染,宁肯错杀不肯放过地屠尽了所有村民牲口。
等奥菲莉亚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夏恩倒在自己怀里,胸口的贯穿伤源源不断地流出滚烫的血。
“我,诶,是我的错,不该多嘴啃那个果子,”这话说来也荒谬得不可思议,但终归是他粗心大意,商钺抓了抓头发,“我给他初拥?就当赔罪了。”
“不用。”奥菲莉亚的声音很冷。
夏恩却在笑,一边笑一边咳血:“姐姐......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我总觉得你还活着......果然,太好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奥菲莉亚的肩膀狠狠一颤,崩塌似的陷下一大块。
“因为姐姐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活着,”垂下的发丝颤抖地遮住了她的侧脸,“夏恩,姐姐不想你死,也不想你和姐姐一样当个怪物,姐姐该怎么办?”
这个人类少年瞳孔明亮得不像个垂死之人,仿佛一眼洞察了奥菲莉亚的犹豫与痛苦,只说:“我不怪姐姐。”
大滴的眼泪砸在濒死的少年面部,仿佛下了一场雨。
雨里奥菲莉亚俯身,咬向了少年的脖颈。
再不知过了多久,吸血鬼夏恩倒在一片血泊中不省人事。
奥菲莉亚死死拽着商钺的衣领口不择言地怒吼:“你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去辛德尔!你明知道会发生什么,那里是他一个四代血族能去的吗!”
“他因为你,不得不活成一个怪物;难道还要因为你,连命都没了吗!”
“我就一个弟弟!”
最后一丝血色从商钺脸上褪去,他张了张嘴,仿佛要辩解什么,最后低声说:“我会救他的。”
“我会缔结血契,血契能救他的命。”
血契落成,奥菲莉亚忙不迭抱起呛咳的夏恩,商钺站在他们身后,微不可查地踉跄扶住墙,捂嘴的指缝里渗出一口血,面色比尸体更像尸体。
他冥冥有所感,偏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的身形更薄、血眸更盛,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姐弟相拥而泣的场面:“原来早有端倪。”
“什么端倪?”
另一个自己睨来一道目光:“众叛亲离。”
“初拥之前,他们是姐弟;初拥之后,他们还是族人。只有你既不算血亲,又没有莫莱亚斯的血脉,只能算是老族长收养的一把刀。”
“他们仰仗你,害怕你,唯独不会亲近你。”他面有讥嘲,“谁会亲近一把刀呢?只会在无法掌控那把刀时想办法毁了他。”
过去的商钺身形重重一晃。
他死死捂着胸口血契的位置,仿佛是心脏生疼,痛得他佝偻脊背直不起身,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只有未来的自己红眸妖异,冷眼旁观:“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这是你的宿命。”
无边的黑暗渐渐淹没所有回忆,他空茫地蜷缩着,忽然懂了奥菲莉亚最初不愿初拥夏恩的理由。
漫长的永生啊,从来都是诅咒,而非祝福。
血族只有氏族,没有亲朋。
即使有,意外和战乱也足够吞没一个人脆弱的生命,更不要说他既没有氏族又没有亲朋。
孤身一人,要怎么挨过长夜漫漫?
太冷了。
不如就让他死在圣战里。
未来的商钺嗤笑着想,却听过去的自己说:“你比我幸运得多。”
幸运什么?一条烂命苟活到现在吗?
那个自己终于从剧痛中缓过精神,虚弱地躺在地上,嘴角微动,却没力气笑,只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羡慕与苦涩:“他还在你身边吧。”
“多好。”
这句话像是一巴掌,轻飘飘地落在直立的商钺脸上,扇得他面色扭曲,从容尽失:“你懂什么?!”
“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
“我不懂。”过去的商钺躺在地上,他看上去奄奄一息,面上浮现死气的青白,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明亮的,直白地刺痛所有遮掩与回避,乍看居然是同情怜悯的。
“但你应该懂。”
站立的商钺眼角狠狠一抽,眼球深处泛上熟悉的刺痛,他狼狈地捂住眼睛,恨不得再捂上耳朵,但是声音喋喋不休地传进脑海,叫他避无可避。
“预言说,那个天使一定会要你的命。”
“那你怎么还活过圣战、活到如今呢?”
“可是预言......”
“预言真的对吗?”
*
伊瑟不过去打湿毛巾,回来却见商钺坐在床上,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脑袋。
空气里水汽潮湿,方正的小窗偶尔闪过电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他无神的一双眼睛,眼下血痕犹在,手中紧握着不知何时召出的羽刀,手背凸起用力的青筋。
“圣战打到什么时候了?”
伊瑟微微愣神,心知商钺刚出镜子神智不清记忆错乱,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编了谎:“圣战还未开始,只是偶有纷争,明日血族天使将惯例会晤——还没到开启圣战的时候。”
谎话说着,声音却渐次低下,但商钺肉眼可见地高兴些许,“这样啊,是我记错了,我还以为......”
又苦恼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我突然看不见了?坏事,奥菲莉亚去哪了,帮我问问怎么办——不要说我看不见了,不然她非得骂死我!”
“诶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的手指下意识摩挲过刀背的羽毛浮雕,自己嘀咕道,“最近族内不太平,奥菲莉亚估计忙得够呛,我就不给她找事了。”
床铺陷下一角,商钺眼角贴上一块温热的毛巾,惊得他向后一躲,脑袋却先一步磕到墙面:“唔!......你是被抓来的血仆吧?不用这样......我自己来就行。”
伊瑟没吭声,任他夺过毛巾在脸上一通乱擦,抹去两道眼泪一般的血痕,嘴里絮絮叨叨:“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哪哪都不对劲?眼睛疼,身体烫......”
他没好意思在陌生人类面前说出身体最核心的怪异感受,只能不尴不尬地扯过被子,略去不提:“还很饿,谁把我伤成这样?不会是伊瑟吧?”
伊瑟问:“如果是他,你会怎么样?”
“我当然要报仇!明天会晤他也会来吧?看我不揍他一顿......”
商钺盘腿坐在床上神色飞扬,那时他未任亲王,还没学会上位者的不动声色,情绪感受通通一览无余,痛也直白气也直白,眉梢一提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到天国去报仇。
不明白日后命运如何可悲可恨。
商钺半天没听到“人类”的回应,扭头迟疑道:“呃......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你先退下?”
涣散发灰的瞳孔精确锁定伊瑟,仿佛他还看得见一般,冲伊瑟笑了一下。
“别怕,在我这里做事,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喝你的血的。”
伊瑟身躯重重一颤,按住了商钺抵在床面的手背。
“你——”
“我愿意。”
“啊?”
“喝我的血吧,”伊瑟深吸口气,“你不是受伤了很饿吗?”
商钺:“......也行?”
他等着这个人类乖乖献上手腕,却先闻到了一段突然散发的甜美芳香,商钺微微皱眉,但仿佛饿了几百年的薄弱理智迫不及待地灰飞烟灭,只剩进食的本能蠢蠢欲动地露出尖牙,凑近血液来源。
“你会恨他吗?”商钺听见这人不怕死地在这紧要关头问些有的没的,还锁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挣脱。
“恨......谁?”商钺艰难地拉扯回一丝神智,听见身前的人轻声说,“伊瑟。”
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他做了什么?说吧,明天我多揍他几顿好好算账。”
商钺满脑子只有近在咫尺的血液,不住地向前凑去、仰起脑袋、滑落长发,苍白漂亮的一段脖颈毫不设防地暴露在夜色中。
“......”
如果商钺没受伤,他会看见伊瑟低垂的长睫拢住比夜色更沉的目光,说话间若隐若现的舌尖破了口流着血,一点点诱捕猎物上前,直至呼吸可闻的距离。
他明明想要一个答案,却卑鄙地以血相诱,甚至不敢点明业已发生的未来。
然而商钺看不见。
仅剩的感官里只有窗外转大的风雨,窗棂吱哑的摇曳,窗缝里渗进的浓厚水汽,身前举动冒犯的人类轻轻颤抖,突如其来的大雨仿佛将他打湿。
是在害怕吗?
商钺含糊道:“别怕。”
这两字和窗外惊雷一齐作响,伊瑟心神俱震,一览无余地直视了自己的内心。
他喃喃:“你恨我吗?”
这句话自虐般在心间反复撕扯,在以为等到答案的瞬间,商钺蓦地仰头,将所有说不出、听不得的话融化在唇齿间。
颠倒的神魂最先尝到的却不是臆想过的甜,而是苦。
千年是非的苦,仓皇苟且的苦,苦得几乎叫从来不近人情的天使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