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用意匪浅”的宴席过后,翌日,刘知县就宣布通知,将原本每户人家所缴税粮减少了近三分之二。
至于少的部分本就该地主上缴,经过昨晚的敲打,他们自然忙不迭地填补。
消息一天之内传遍了松塘镇。
增税的事得到解决,最直观的便是又能瞧见王婶喜气洋洋的脸,看她下地耕田都更加卖力。
竹音自然也很高兴。
裴御景如今在镇上的私塾教书稳定,休沐日一般会呆在家里,和竹音腻歪在一起。
偶尔休沐前一日也会告知她明天依旧要去镇上,私塾刚开张不久,有许多事要忙,对此竹音并未多问。
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这理由无非是用来搪塞她的。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萧玦已被刘知县好声好气地送走了。
想来刘知县也是松了口气,终于把这祖宗盼走。
听到这个消息的午后,竹音坐在一方屋檐下,发髻斜梳成一条麻花辫,衣裳上有简单淡雅的竹纹,整个人看起来温婉娴静。
薛素心依偎在她身边,听她讲着故事。
“从前有一位小公主,她到了念书的年纪,她的父皇虽然平常对她漠不关心,但因为当时的小太子与她年龄相仿,便被一同送去了太学。”
“可小公主不爱念书,经常想着逃课出去玩耍,一次小考考得一塌糊涂,被一个尖酸刻薄的坏家伙嘲笑,小公主觉得很丢人,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竹音嗓音清越地娓娓道来。
“这时平常最不爱管闲事的一位小世子却挺身而出,帮她反驳那个坏家伙不能嘲笑同学,对当朝公主要有礼节。”
“大概家里管得严,小世子性情温和,说不过那个嘴巴厉害的坏家伙,吵了几句没吵过,被逼急了的小世子一把扑倒那个坏家伙,两人打成一团。”
“事后小公主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反去安慰被夫子留堂惩诫的小世子,最后是小公主的朋友去把坏家伙打趴下,拎到小公主面前道歉。”
薛素心笑出了泪花来:“小世子想要英雄救美反被小公主安慰,好清新脱俗的故事,之后呢?他们是不是成了很好的朋友?”
“是呀。自那以后小公主也不逃课了,每天去太学都期待着见到小世子,他们与那个毒舌的家伙也算不打不相识,关系一日日熟络起来。”
薛素心耷拉下脑袋:“我不喜欢他,他性格好坏。”
“他长大后性格更恶劣呢。不过那个时候都还只有这么点大嘛。”
竹音笑着在自己腰侧比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着。
“那时候大家都无忧无虑的,坏家伙喜欢和小世子比一些君子六艺,功课名次,但到底都是同龄的孩子,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喜欢斗嘴罢了。后来长大了,坏家伙和小世子就斗得少了,相反,小公主成年后,就和小世子关系没那么好啦。”
“怎么会这样!”薛素心睁大眼眸:“为什么啊?”
竹音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好付之一笑:“没有为什么,也许就是不适合再在一起玩了。”
薛素心虽然遗憾故事就这么草率收尾,但也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结,晃了晃竹音胳膊,撒娇道:“好吧,这个故事好有趣,竹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是在话本里看到的。”竹音朝她眨眨眼,“所以素心,我教你读书认字要好好学,将来你自己也可以读到更有趣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你还能离开松塘镇去外面看一看。”
薛素心重重点头:“嗯!”
她不禁心生向往,竹姐姐口中诉说的广阔天地,如果哪天她能有机会去亲眼见识一番就好了。
薛素心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和竹音说她最近绣帕子绣得可勤快了,镇上有位夫人近日总是来光顾她的生意,夸她绣得精美,末了还多塞碎银给她。
大部分的银钱她都交给了阿爹阿娘,但素心这丫头最是机灵,瞒着她爹娘,手里面也攒下不少私房钱,她嚷嚷着要请竹音去镇上的如意酒楼吃饭。
竹音笑着应下。
六月中旬后,天气渐渐闷热,好在接连下了几场雨,缓解了骤来的暑气。
竹音在自家小院的空地劈出一块区域当做菜埔,研究着要不要种点蔬果。
他们家是没有地的,也没必要特意去租地,竹音就当是无聊打发时间,先种着试试。
裴御景不想她太过劳累,竹音却说种地也可以锻炼身体呀,上次被衙役打伤就是她太柔弱的缘故。
裴御景听罢哭笑不得,便任她折腾了。
有天傍晚,裴御景回来时瞧见竹音在井水旁打捞一个圆滚滚的西瓜,说是王婶送来的,她冰了一下午呢。
吃晚饭的时候,竹音果然不好好吃饭,就惦记着那西瓜。
裴御景将她平日里爱吃的菜多夹了几筷子到她碗里,督促她多吃点。
两人吃完,裴御景习惯地拾掇起碗筷,去厨房清洗放好。
“咳咳!赏脸吃瓜否?”
路过小院,就见竹音端着切好的西瓜,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他们坐在院中,品尝着甜滋滋的西瓜,凉风习习,拂去了一身燥热。
她和裴御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竹音躺在藤椅中,一副惬意得不行的模样。
她和裴御景说:“我想在初冬前腌点大头菜,王婶家已经在腌了,素心她娘说也可以腌点萝卜。”
“王婶家里人口多,需要储备过冬粮,我们家就两个人,不需要你准备这些。”
竹音哦了一声,专心吃着西瓜不再多言。
裴御景偏头看她,似无奈地笑叹一声:“你要是想弄就弄好了,我还没尝过阿音腌菜的手艺。”
竹音将吃剩的青白瓜皮放回小桌几,闻言思量起来:“我做的未必好吃,但无妨,我过两天去找王婶取取经。”
她其实谦虚了,她怕毒死裴御景,到时可一定要向王婶认真请教。
不能真把“夫君”毒杀了……
裴御景与她各有心思,顺着竹音的话,他心不在焉说了声无事,目光始终未收回。
裴御景沉吟片刻,忽然有些一反常态地问:“阿音,你以后想不想换个地方生活?”
竹音正想着腌菜需要准备什么,未料到裴御景会突然与她说这些,下意识回答了一句,“什么?”
与裴御景视线相撞,他那神色不像是开玩笑的。
两人现如今日子过得还算凑合,但裴御景身份始终是个隐患,他是大晋的镇南侯,来到这个小山村绝不是为了过什么乡野生活。
这也意味着等他目的达成,就会离开。
裴御景看似事事报备,实际一直瞒着她行事,且最近动作越来越频繁,她不是无所察觉,只是不愿去面对。
她前世作为公主见惯了尔虞我诈,自己也深陷追逐权利的漩涡之中,下场凄惨。
而今老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想的是自由自在地活着。
裴御景迟早要走,而她想要留下。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与裴御景都不是一路人。
可她如今只是一个偏僻小地方的孤女,她错愕裴御景会问她是否想要离开这里?
竹音垂落的眼睫轻颤了颤,内心翻涌着莫名的情绪。
他当真这么喜欢这个妻子,还想着带她一起走吗?
是啊,都娶做妻子了,肯定是喜欢的。
竹音连语气都比平常要冷淡几分:“我很喜欢小沺村的生活。我从未想过离开。”
“……我开玩笑的,阿音。”
裴御景看着她如此坚定,愣了一下,随后缓声道,“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一切依你。”
……
话虽如此,竹音还是态度变得冷淡,与裴御景闹了别扭,一连数天,两人都未把话说开,气氛僵持。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竹音越发不爱出门,懒在家里避热,谁想有一天清晨,薛素心突然跑来找她。
竹音将人带进屋,这丫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一瞧见竹音眼底又蓄满了泪。
这才知道,原来是前段时间她去镇上卖绣帕香囊,有一位钱夫人路过,很喜欢她绣的帕子,将她手里的绣帕都买了下来,还邀请她有空去家中坐坐,素心收了人家的银子自然觉得她是好人,没什么心眼地去了。
谁知那钱夫人是相中了她,要素心给她弟弟做续弦的。
竹音记得松塘镇是有一位姓钱的地主老爷,家里虽然有钱,但那钱夫人的弟弟她也略有耳闻,是出了名的好色,且也不小了吧,素心一个未经世事的黄花大丫头去了,就是断送前路啊。
薛素心压抑地说:“我不想嫁,可他们昨天到我家里来,给了丰厚的彩礼,阿爹收了。”
“娘还劝我,说那钱夫人的弟弟尤公子彩礼给得那么多,肯定会对我好。尤公子还是那钱地主的小舅子,钱地主家那么有钱,我是去享福的,可我听说那人已经奔四,之前娶了两位夫人最后都病死了,我是去做填房的……”
说到最后,薛素心几乎有些泣不成声。
竹音轻拍薛素心的背帮她顺气,此刻心情也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不是自己教素心如何绣得精巧,或许不会发生今日的事。
她想到了自己也曾被逼往和亲,心里头百感交集。
“素心,你听我说,不然你离开这里吧,这亲谁爱结谁结,我不想你走入火坑。”
“可,可我不能走,我走的话爹娘怎么办?”薛素心哽咽地摇摇头。
是啊,薛伯父薛伯母还得在这里生活,不管不顾跑了,万一那钱地主找薛家麻烦怎么办。
“竹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想法真的会有人在乎吗?我见到姐姐和行公子生活得那么幸福,也期待过将来会遇到一个属于我的如意郎君,可现实是,我要嫁给一个根本不想嫁的男人了。”
竹音倏然抓住她的手,阻止她说下去,“你想不想走素心,不嫁人,去看一看我和你说过的外面?”
她一字一句道:“素心,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