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娘子,此事在下不能应。”
镇上学堂旁的一家茶肆,竹音眼瞅信函被推回,无奈解释道:“我夫君真的是忙脱不开才拜托你寄信的。”
竹音起一大早来镇上,逮住了正要入学堂上工的岳子恒,说明来意,却见他义正言辞地拒绝。
裴御景的意思她大概明白,无非是不想和官府衙门牵扯太深,避免暴露身份。
岳子恒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觉得是要让他功劳,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这是夫君亲笔所写,通判一看便知,岳兄不必有负担。”
听竹音都已说到这份上,岳子恒再推脱就不礼貌了,心情复杂地将信揣起来。
随后这人又开始长吁短叹,言说的尽是些时局如何艰辛,百姓生活疾苦的陈词。
竹音觉得他真像只报丧鸟,从前在太学时,总有一二同窗犯相同的毛病,这大概就是文人多感慨罢。
竹音将茶饮尽,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帮我一个忙吧。”
岳子恒临时告假半日,随竹音去了趟西街巷尾。
此地荒废冷清,都是些流民孤儿聚集,岳子恒在松塘镇生活多年,也少有踏足。
他照吩咐买了许多烧饼馒头,藏在怀里,脚步停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角落,那里分散坐着**个脏兮兮的半大孩子。
岳子恒很快被围起来。
一个个都盯着他怀里,显然看出他怀揣着什么。
岳子恒和他们交代清楚后,就将吃食分了出去,他不安地回头扫视一眼,还好没引起周围其他流民的注意。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流民,原来松塘镇还有这么多人没有活路、在巷尾深处浑噩等死?!
竹音让他先分给角落的孩子,那些老的病的难以接济,没两天就要死一批。
看着这些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岳子恒心里泛起一点欣慰。
能流落至此的孩子要么是从外地流窜来的,要么早已没有了家,靠乞讨流浪为生。
一切做完,他去不远处和竹音汇合。
岳子恒好奇道:“你交代的事情,他们真的能办成吗?”
竹音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这里,岳子恒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说:“不管能不能成,他们今日都能饱餐一顿,不好吗?”
岳子恒不禁笑出声,锐评了一句:“行娘子真是个妙人啊!”
竹音带他来,一是她的计策需要有人执行,二是想让岳子恒明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整日说那些虚的,不如亲眼瞧见,感悟总会深些。
与岳子恒分别后,竹音不在镇上多逗留。
回到家中,已将近晌午,她去厨房打算给自己弄点吃的。
掀开大锅一看,裴御景走前留了煮好的午饭,一碗菜饭和半锅豆腐羹,再热一下就能吃。
应是顾及她手上的伤,不想她劳累。
竹音欣然领情,心想以后可以对裴御景再好点。
吃饱喝足后,竹音索性也无事,去隔壁薛老伯家串门,她近日与薛家小女儿走得很近,时常讨论绣工。
薛老伯家的小女儿薛素心年方十六,听闻竹音是小沺村有名的巧手绣娘,总是来找她请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渐显亲密起来,薛素心还黯然神伤道:“只恨认识竹姐姐的时间太晚,竹姐姐已经英年早婚了!”
竹音刮了刮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鼻子:“你还能娶我不成?”
幸而薛素心是在她穿到这个身体后与她相熟的,不然难免察觉她与原身绣法上的不同。
竹音前世在宫里长大,绣工还是宫里资深嬷嬷手把手调教的,不能说多么精致绝伦,应对一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教薛素心如何绣更繁复的花纹,绣得要是别出心裁的话,可以高价卖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
款式简单的帕子可以卖给普通百姓,而复杂、款式时兴的香囊荷包则可以虚抬高价,那些生活富饶的夫人小姐讲究的就是物以稀为贵,买卖时再说些好话,即便价格高些,反倒能满足她们的虚荣心。
薛素心惊呆了,竟然还能这样。
她崇拜道:“竹姐姐怎么什么都懂?这样赚下来的银子就可以贴补家里了。”
竹音粲然一笑,戳戳素心差一个针脚绣错的地方,让她仔细些,不要说着说着便分心。
她当年也是下了苦功夫练习才绣得好的,遥想最开始自己绣得那些丑玩意,都不知道被扔哪去了,简直不堪回首。
岁月不饶人啊。
她都开始教人刺绣了。
消磨了一下午,竹音伸伸懒腰,准备回家了。
走在小路上,看着天际连着广袤田地,落日西斜,霞光漫天,眼前如在燃烧般的余晖绚烂而壮观。
竹音转头驻留了片刻,遥遥望着。
仿佛永远不会看腻这美景。
一回了家,竹音挽起袖子,本打算去添柴做饭,就听外面吱呀一声,裴御景与她前后脚进门,还带了吃食回来。
油纸包着的食物香气渐渐溢出来,勾得竹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有红烧肉、清蒸鸭子炸鱼脯,还有她爱吃的桂花糖糕。
竹音看得一愣。
裴御景说:“这都是从如意酒楼打包回来的,不知道阿音喜不喜欢吃。”
如意酒楼是松塘镇最大的酒楼,当然价格也不菲。
竹音挑挑眉,问他:“咱们明天是不过了吗?”
裴御景轻笑了笑:“咱们明天还有。想吃什么,明天再给阿音带。”
人都有口腹之欲,谁会拒绝好吃的呢。
竹音笑眯眯地跟在裴御景身后,甘心当他的小尾巴:“夫君待我真好,跟着夫君过一辈子阿音甘之如饴。”
瞧瞧,为了口吃的,她都开始自称阿音了。
裴御景手脚麻利地蒸上米饭,从厨房出来时顺便擦了擦手,举手投足间透着点矜贵,却又不显得违和,仿佛他真的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裴御景打扫收拾屋子,回头注意到有个小尾巴一直跟着自己,似是想起什么,将竹音的手向上翻起,检查她有没有好好涂药。
“我中午涂了一次,已经不疼了。”竹音道。
“嗯。”裴御景看着竹音已不自在地缩回手,不咸不淡地问声:“晚上记得再坚持涂抹,还疼吗?”
竹音摇头。
裴御景没再说什么,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给竹音一个错觉,仿佛裴御景是希望自己说疼的,这样他就可以顺势说些安慰的话。
下一秒,竹音就在心里直呼自己疯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难道忘了,裴御景究竟是谁么?
镇南侯,裴侯爷。
从前或还有人半开玩笑地喊他一声裴世子,裴小侯爷。
建宁二十二年,镇南侯世子锋芒毕露,太学折桂,世家典范。
也是那一年,他少年逝父,先帝不遗余力打压裴家。
一晃三年过去,那段时间的裴御景可称颓靡,公主日日翻墙偷溜进裴府,至今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她与裴御景也有过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岁月,她差点都忘了。
建宁二十五年,裴御景行弱冠礼,继承父亲爵位,撑起摇摇欲坠的裴家。
与昔年同窗栖梧公主不再往来,渐行渐远。
那之后,二人便基本只在朝堂上相见了。
现在裴御景在给她盛米饭,比平常的量多盛了一点。
看她神色不对,温声询问了一句:“阿音,在想什么呢?”
“没,没事。”
竹音思绪回笼,乖巧坐下吃饭,对着裴御景笑:“快吃饭吧,夫君。”
“好。”
*
如此平淡度日,仿佛一切又恢复如初。
过了几日,竹音陪薛素心去镇上卖绣好的帕子香囊,恰好听到了关于新知县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言。
松塘镇内都传遍了,到处说他伪造假账,私吞国银,与外城大官勾结甚深,街边孩童还给他编了个童谣。
大意就是刘知县是个大贪官,指不定拿那些贪墨来的钱财做什么坏事,迟早会伏法受诛。
不管这些是不是真的,一旦传言闹大,刘知县不可能不受影响。
出人意料的是,刘知县没有像往常那样动辄发怒,反而一声不吭地躲起清净来。
隔日岳子恒兴高采烈地来找竹音。
他佩服道:“行娘子高招,那刘知县现在是一点威风也耍不起来了,知道自己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想到仅是流言,就让他害怕了。”
竹音道:“只能治他几天罢了,涉及国本,他也知事情轻重,只是流言毕竟只是流言。信的事情怎么样了?”
岳子恒来也是为了说这事,他扬起笑道:“通判看过行兄的信后,将松塘知县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宣州刺史,刺史知道后十分生气,已经派人来松塘镇求证了,算算日子,我昨日收到的回信,刺史派来的使者今日就要到了。”
“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不好说啊。刘知县如今这么安生,恐怕也是知道了风声。”
竹音沉吟片刻,又问:“要看前来的使者是谁,信中有提及吗?”
岳子恒想了想,信中还真没有提到使者身份:“没有说。但是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宣州刺史愿意插手已是好事。”
竹音欣慰他伤春悲秋的性子有所改变,认同道:“这话说得没错。”
至少有个解决问题的态度,不枉费这些天的折腾。
今日天色还没暗下来,裴御景就提前回了家。
竹音倍感诧异。
裴御景无甚隐瞒:“宣州使者来松塘镇了,刘知县为他摆了一场接风宴,我授课的私塾恰好与官衙有些牵连,我待会要去刘大人家中赴宴,不在家吃了。”
竹音没想到裴御景还和这些牵扯上了,说来她也好奇事情走向,随口问询:“我也想去,可以带家属吗?”
裴御景看着妻子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答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