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楼中,一尺千金的缠枝莲纹毛毯铺满内室,踏之足可没及靴面。
绕过让人眼花缭乱的多宝阁,便瞧见明歌倚在木榻之上。
今日他将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箍于一顶银素冠中,露出更加清晰立体的面容,风眸光华内蕴,唇色薄凉,本是在凝神思忖着什么,听到动静寻声望去。
目光触及那风风火火、面带委屈的少年,眼波微微一转,又不动声色。
亓元殊半蹲在他面前,靠得有些太近了,他能感受到少年身上未散的寒气,侵略性极强。
“咳——”明歌皱眉轻咳,坐起身来,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不着痕迹地躲过了亓元殊想要扶他的手。
“无事。”
那张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带了些喘,修长的手掩住鼻息,指尖微颤,肩骨顶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真是……
明歌缓了缓,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亓元殊眨眨眼,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
“是不是好过分啊,师兄。”亓元殊单手托着下颚,脸颊侧的肤肉溢出一点儿,柔软,带着些孩子气。
“小师叔?”明歌语气毫无起伏。
“是不是听着很威风啊。”亓元殊笑得得意,“我从话本上看来的,师兄你的称呼更霸气,门派首席!”
明歌不在意这些。
“我找你来,是想问,灵剑阁主意外身亡,你可有被吓到?”
亓元殊肩膀耷拉下一点,“我没有害怕,就是觉得……唉,世事无常,灵剑阁主多么威风的人呐,哪曾想竟遭此祸事。不觉也是,他可崇拜自己的师父了,还目睹了那等惨状……”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又坚定道:“虽然师兄你不太喜欢他,但灵剑阁主是我们门派的自己人,所以,我一定要下山为阁主报仇!”
“我没有要拦着你。”明歌捻动起袖中一枚暖玉,灰蓝色眸子带着与生俱来的冷冽辉晕,衣领处簇拥一圈珍珠灰雪貂皮毛,丰盈蓬松,扫过他的脖颈和下颌。
他望着那认真听他说话的少年,神情坦荡不作伪。
“你和灵剑阁主交情很深吗?”
“入门时是我第一次见到灵剑阁主,之前只是听闻过他的事迹。”亓元殊想到什么,长而密的睫毛忽闪,“只是当晚,灵剑阁主来找过我,说……”
“什么?”
“说,我有荣幸拜入师父的门下,就要加倍勤勉,恪守本分,上敬师长如父,和睦同门如亲……更要护师兄周全,万死不辞……”
亓元殊直勾勾盯着明歌,很认真道:“我会做到的!”
那目光赤诚热烈,却不带一丝痴迷游离,像小兽认主一般,湿润,天真。
怎么……就跟旁人不一样。
“师兄,为什么不喜欢灵剑阁主?”
明歌没有回答,萧无烬此人,自大妄为,痴心妄想,还经常擅作主张,私自去找亓元殊就是……本也要不久后除去的。
何况,现在又有了人选。
明歌将手中把玩的玉递给他,并非多名贵炫目之物,大小恰好盈握,线条圆融流畅,接过时,似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第一次见面他送剑谱,这次又送暖玉,好像这人觉得,拉拢人心就是这么简单,只要稍稍从指缝里漏出点东西,被“赏赐”那人就受了多大的恩惠似的,恨不得跪倒他的脚下,大喊“感谢天神眷顾”一样。
自己要被他易如反掌地拿捏吗?
亓元殊并未表现出多么激动,摩挲了一阵就揣入自己的怀里,“多谢师兄。”
明歌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少年此时还半蹲在木榻前,微微仰头,冲他笑。
“此行要小心,不要逞强,无忧教众都是些百无禁忌之人,你初出茅庐,要谨慎些。”
“师兄你已经知道……”
“嗯,有人禀告于我了。”
“多谢师兄关心,我记下了。”亓元殊手肘撑在榻上,桃花眼多情甜醉,“师兄还有别的吩咐吗?”
明歌摇头。
亓元殊却还有话说:“师兄,我回来时,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新年。”
时值冬月十二,距除夕尚有月余,山庄弟子们归心切切的,已零星打点行装,更多的弟子则仍留在庄内,照常修习。
此去无忧教,饶是快马加鞭,单程也需七八日。待诸事了结,也不知能否赶上山庄的除夕夜。
“这可是我在山庄的第一个新年,回来时我给师兄带礼物啊。”
礼物?明歌打量穿山庄统一制式衣袍的少年,干净利落,毫无绫罗绸缎的浮华光泽,腰间系着深色布带,紧紧一束,更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轮廓。
细看之下,几乎身无长物,头发都用简单的红布条束起,几缕碎发翘着,眼神清澈。
“嗯。”
“师兄,咱们师门往年除夕都是怎么过得啊,师父他老人家看得上什么样的礼物,还有会不会给我们发压岁钱?”亓元殊期待地问。
香炉青烟袅袅,冷香若细蛇蜿蜒,自雕花窗棂割裂的天光间,逸出一线游丝。
明歌起身,立于那晦暗不明的光线中,身形若沉坠的月光,光与影撕裂,勾勒着流丽而孤绝的轮廓,清冷与晦涩无声弥散。
“我不喜喧闹,除夕夜你不必过来,替我问候师父便好。”明歌嗓音轻缓动听,“此去路途遥远,我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拿去用。”
“好了,退下吧。”
亓元殊揣着暖玉和盘缠,离开了悬剑居。
回首,那座楼宇孑然而立,分明是绝崖一堵,唯余索桥一线,悬系天外。
【宿主,我们是不是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了?】
【当然。】
萧无烬一死,除去这个祸患,他便可主动入局,更快进入明歌的视线。
无忧教已然沦为明面上的靶子,不仅遏制明歌势力的进一步扩张,还能扯出浑水下诸多魑魅魍魉的根系,让那些潜藏的傀影暴露在泥沙之上。
而惊不觉此人,用来掣肘惊平沙,也是好用得很哪。
况且...看那望苍梧对明歌的态度,算是意外收获吧,还须细探一下。
*
次日一早,朔风卷过演武场上的猎猎衣袍,没有兴师动众的饯别,四位宗师,两位超品高手,携门下共一百精英弟子,整装待发。
他们神色肃穆,凝立如松,呼吸融于这凛冽的晨风与未散的夜色之中。虽无喧哗,然百人肃杀之气汇聚一处,如潜渊之龙,只待一飞冲天。
陈长老目光扫过,微微颔首,沉声吐出一个字:“走!”
百余道身影沉默而迅捷地汇成一股黑潮,沿着蜿蜒险峻、覆满坚冰的盘山栈道,向着山下奔涌而去。
他们的目标,正是数百里外,那盘踞在黄州邾城外的无忧诡谷。
亓元殊打马跟在陈长老身后,程珩和他并行。
人群中有数道目光向他袭来,亓元殊对上其中一个,扬起马鞭微笑示意。
墨青锋面无表情移开视线,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几个跟在他身边的人悄声道:“要不要……”
随在执法长老身后的林崖心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有些担忧地看向那老爱得罪人的少年。
换来了对方灿烂一笑。
……
罢了,该照顾还是照顾点吧。
同样暗流涌动的还有队伍中间,流云阁主拂过腰间悬着的一对奇形短刃,青蒙蒙的光华流转,她的视线瞥过前方身姿板正的一位少年,目光深了一瞬,又复归平静。
*
七日后,邾城。
冬日的邾城裹着层薄薄的霜雾,夯土城墙在朝阳下泛着赭红色,裹着厚重棉甲的城门守卫佩着刀,检查城门洞往来的行人。
运货的木轮车碾过青石板,吱呀声混着江湖镖客的号子。
整座邾城隐隐透着戒备,又烟火气十足,因为城外为祸一方的魔道大教最近,好像出了乱子,有段时间没来打砸掳掠了。
城北的老槐树下,卖炊饼的老汉守着冒着热气的竹屉,偶尔掀开布帘,麦香混着葱花香飘散开来,馋得胡同口的老乞眼冒精光。
“大伯,劳烦给我来十张葱油饼!”
一道靛蓝身影闯进,腾起的热雾霎时被撕开一道口子。
“好嘞!”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涌上他眉梢,缀在睫毛,那瞳仁里似淬着两丸黑水银,亮得灼人。
少年探身接过打包好的炊饼,束袖滑落半截,露出的腕骨像雪地里拔出的青竹。
“谢嘞!”他咧嘴一笑,犬齿尖抵着下唇,扬手掷出铜钱,酒旗在他身后瑟瑟翻卷,腰间剑柄系着的红穗子摆着,招眼得很。
他朝城外走去,路遇破庙,歇脚。
岂料出手“大方”,已然被那街口老乞盯上,带着几个人,尾随了一路。
“小子!”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大半面目,为首之人吊梢眼贼光一闪,满口黄牙道,“闯进我的地盘,就别想走了!要不打断腿卖惨,要不毒哑了去秦怡坊卖身!”
“老大,这小白脸,一瞅就是个吃软饭的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哈哈哈哈,哥几个也是好起来了,瞧这细皮嫩肉的,长得怪带劲的还!”
那老乞“桀桀”发笑,几个人将那少年围住,打算群殴,逼良从奸。
“呵——”真是不长记性。
少年抽出腰间剑,耍了个花里胡哨的招式,冲着那老乞道:“帮主,好久不见啊。”
“哥几个就这么欢迎我回家?”
“什么你家!”那老乞脸色一变,伸出手怒骂,“亓元殊!你这豁嘴的夹生饭!做浪的狗崽子!”
“你踏马不是早被我逐出帮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