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圣光重照 第17章 旧地

休整日的上午在宁静中缓缓流淌。左眠看完了那本书的最后一个章节，将书轻轻合上，放回书架原处。

程时则几乎在懒人沙发上瘫成了一滩泥，享受着这难得的、无所事事的松弛感，甚至又小憩了片刻。

直到模拟阳光的角度开始偏斜，预示着下午的来临，左眠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程时。”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客厅的宁静。

程时一个激灵，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向左眠：“怎么了前辈。”

左眠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永恒灰蒙中带着残破景象的世界，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之前流浪的地方，在哪里？”

程时愣了一下，没想到左眠会问这个。

他挠了挠头，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那个并不愉快却也无法磨灭的时期：“具体地名记不清了，联盟的地图上好像标注的是‘C-12废弃区’，在联盟西南方向，靠近旧时代山脉边缘的地方。”

“那里污染程度不算最高，但资源匮乏，也没什么战略价值，所以联盟一直没怎么清理。”

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勉强能苟活而已。”

“那里是什么样的？”左眠转过身，目光落在程时身上，似乎真的对此有些兴趣。

这个问题让程时有些意外。

左眠很少会主动询问别人的过去，尤其是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但他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组织着语言：

“主要是些低矮的、半塌的居民楼，街道很窄，到处是瓦砾。有个小广场，中间有个干涸的喷泉池，池底全是淤泥和…嗯，一些不好的东西。”

“我大部分时间待在一栋楼的半地下室里，那里相对结实，能挡风，也容易躲藏。门口用废铁皮和破木板挡着，晚上得用东西顶住，不然总有东西想钻进来。”

“食物主要靠搜刮那些还没完全塌掉的居民楼，找些过期很久的罐头、干粮，或者运气好能找到点野草、老鼠什么的。”

“水比较麻烦，得去很远的一个还没完全污染的地下蓄水池，每次去都得小心翼翼，怕被污染体盯上。”

他说得很平淡，甚至带着点调侃，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但左眠却能从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勾勒出一幅幅充满艰辛、危险与孤独的画面。

一个半大的少年，在危机四伏的废墟中，为了生存而挣扎。

“遇到过危险吗？”左眠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却专注了许多。

“那可太多了。”程时扯了扯嘴角，“低等污染体是家常便饭，得时刻警惕。更麻烦的是其他流浪者，为了抢一点食物或者一个安全的角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有一次，我被三个人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他们看中了我找到的半包压缩饼干…”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远，似乎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

“后来呢？”左眠追问，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探究欲。

“后来？”程时回过神，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狠劲，也带着点庆幸，“我拼着挨了两刀，用捡来的钢筋捅伤了一个，抢了他的小刀，发了疯似的乱挥，把他们吓退了。”

“那半包饼干保住了，但我肩膀上留了道疤，躺了快半个月才勉强能动。”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左眠的目光在他左肩的位置停留了一瞬。他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一个少年，面对三个亡命之徒，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程时能活下来，靠的不仅是狠劲，还有运气，以及那种在绝境中爆发出的、顽强的求生欲。

“还有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只变异的地鼠钻进了地下室，那玩意儿速度奇快，牙齿还带毒…”程时继续说着，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我差点被它咬到喉咙，最后是摸黑用一块碎玻璃划开了它的肚子…”

他陆陆续续地讲着，讲他在废墟中如何寻找水源，如何设置简陋的陷阱捕捉小动物，如何躲避成群的低等污染体，如何在寒冷的夜晚蜷缩在角落里靠发抖取暖，又如何因为找到一罐没过期的水果罐头而高兴得像过了年。

这些经历，充满了苦难，但从程时口中说出来，却莫名带着一种粗粝的、顽强的生命力。

他没有抱怨，甚至偶尔还会因为自己当时的某些笨拙举动而发笑。

左眠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评价。

他只是看着程时，看着他在讲述那些过往时，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有后怕，有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韧性和豁达。

客厅里只剩下程时的声音，和窗外模拟风吹过的细微声响。

当程时讲到他在那干涸的喷泉池底，意外发现了一小丛在污秽中顽强生长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时，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反正没见过。就那么几朵，小小的，藏在淤泥和垃圾中间，但开得特别好看。我每天都会偷偷去看一眼，感觉…嗯，感觉好像没那么绝望了。”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结束了这段漫长的回忆：“大概，就是这样吧。没什么意思，就是活着而已。”

他看向左眠，发现左眠依旧在看着他，眼神深邃，仿佛透过他此刻的样子，看到了那个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少年。

沉默了许久，就在程时以为左眠不会再说什么，准备起身去倒杯水的时候，左眠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程时耳中：

“我想去看看。”

程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去看什么？”

“C-12区。”左眠的目光转向窗外西南方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那个喷泉，那丛花。”

程时彻底愣住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联盟的顶尖战力，日理万机的左长官，竟然提出要去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已经被废弃的污染区？

就因为听了他那些琐碎甚至有些狼狈的过往？

“前辈，那里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可能还有残留的低等污染体…”程时试图劝阻。

“清理掉便是。”左眠的回答简单直接，仿佛清理一个低污染区如同拂去衣角的灰尘。“准备一下，一小时后出发。”

他站起身，不再给程时反驳的机会，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似乎是去更换外出作战服。

程时独自留在客厅，心情复杂难言。他完全无法理解左眠的动机。

是同情？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但无论如何，左眠的决定，他无法改变，也隐隐有些期待。

期待和左眠一起，回到那个承载了他太多痛苦与零星微光的地方。

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姿态。

一小时后，两人登上了前往西南方向的轻型飞行器。

这次并非侦察任务，左眠甚至没有向联盟报备，以他的权限，这种程度的私人行动完全可以自主决定。

飞行器低空掠过荒芜的大地，程时看着下方熟悉的、逐渐变得清晰的破败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他曾在这里为了生存而拼命，如今却以五型联盟精英的身份归来，身边还跟着左眠。

飞行器在C-12区边缘一处相对平坦的地带降落。

两人走出舱门，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和**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污染浓度确实不高，但那种破败与死寂的感觉，却比S-07区那种激烈的危险，更让人感到压抑。

程时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带路，左眠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坍塌的房屋，散落的垃圾，墙壁上暗淡的涂鸦和污渍。

“那边就是我之前待过的地下室。”程时指着一栋半塌楼房的黑黢黢的入口。

左眠看了一眼，没有进去，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穿过狭窄、堆满瓦砾的街道，来到了那个程时口中的小广场。

广场地面龟裂，中央果然有一个干涸的圆形喷泉池，池底积满了黑褐色的淤泥和各种废弃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就是那里。”程时指着喷泉池的某个角落，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以前那丛花就在那个位置。”

左眠迈步走了过去，他并没有在意池底的污秽，身形轻盈地落在池底边缘，目光精准地投向了程时所指的方向。

那里，除了淤泥和几块碎砖，空空如也。

那丛曾在绝望中给予程时一丝慰藉的淡紫色小花，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程时看着空荡荡的池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他早就该想到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那样脆弱的生命，怎么可能长久存在。

“看来，已经没了。”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样子。

左眠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片空无一物的淤泥，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那个瘦弱的少年，每天偷偷跑来，只为了看一眼小花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站在池边、有些失落的程时，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响起：

“它存在过。”

程时怔住了，抬头看向左眠。

左眠的目光与他相接，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力量。

“你记得它，”左眠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它便存在。”

那一瞬间，程时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眼眶。

左眠没有安慰他，没有说任何同情的话。

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那些苦难中的微光，那些支撑你活下去的瞬间，只要你还记得，它们就拥有着超越其本身形态的意义和价值。

他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走吧。”

他没有再看那空荡荡的喷泉池，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程时站在原地，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片淤泥，然后转身，快步跟上了左眠的背影。

这一次离开，程时的心中不再有失落，反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磅礴的力量。

左眠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让他缅怀苦难，而是为了告诉他，或者说，是为了让他自己明白——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

而那些曾照亮过黑暗的微光，无论多么渺小，都值得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