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昱他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向晚。
齐阿爹早从先一步回来的乡亲们口中听说了堂审结果,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齐昱先去换了身衣裳,又去院子里给晒着的鱼鳞冻翻了个面,便扛着锄头和旻哥儿一块儿下地去。
今年要种春麦,天气却不太妙。
入春以来,雨水稀稀拉拉,偶尔飘几滴小雨,还没落到地上就停了。
好在他们家只有四亩地,只要照料得精细些,收成总还能保住一些。
眼下最叫人头疼的,除了干旱,还有地里的虫卵。
他家的地去年种过苜蓿草,情况还算过得去。
但是乡亲们的地里,形势就严峻许多。
齐昱之前就提醒过齐满仓,让乡亲们提前备好杀虫药喷洒,还烧了不少草木灰施进地里,希望能遏制一部分虫卵孵化。
今天把最后几分地打理完,明天就能开始点播了。
一天劳累下来,齐昱浑身疲乏。
晚饭匆匆扒了几口,草草梳洗过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要点播,依旧是起了个大早。
齐昱先用盐水淘汰掉干瘪有虫害的种子,确保播下去的都是优质种子,以提升出苗率。
四亩地,三个人分工合作。
齐昱在前面开沟作垄,旻哥儿点种,齐阿爹跟在后面填土。
饶是齐昱手脚麻利,一天下来,也才将将播完两亩地。
播完之后,三个人又去河边挑了几桶水浇上,这才算完。
第二日要置流水席,一早,作席的厨子就上门来了。
肉菜都是提前定好的,今日一早也都送了过来。
那些送东西上门的见着齐昱,少不得一阵恭维奉承,惹得齐阿爹又高兴地送出去一大把铜子。
早饭后,村里不少婶子夫郎前来帮忙。
各家都出了一张桌子并几把条凳,沿着村道一次排开,拢共摆了三十张。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将所有食材料理妥当,厨子就推着他的移动灶台去了村道上。
瞧着接近饭点了,厨子燃起灶火,准备置席。
地里忙活的男人见状,也纷纷放下手中伙计,跑了过来,唯恐抢不到桌子。
村里的小孩儿早就围在灶台边流口水了,婶子们回家烧了茶水过来,每桌都放上一壶。
第一道菜起锅,三十张桌子已经坐的满满当当。
一碗把子肉刚上桌,瞬间就被瓜分完,那些手慢些的,就只能伸着脖子眼巴巴等下一碗。
空碗被婶子们收走,拿去一旁刷洗干净,又送去灶边。
厨子手里动作一刻不停,锅勺抡的直冒烟,菜一道道端上桌,不多时空碗又被收走。
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过不多时,县衙的衙役们也都下来了。
村里的汉子见着,也不好一直霸占桌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纷纷回地里干活去了。
邻村的闻着热闹也来了不少,等着前面人下桌,又迅速补了上去。
栎阳村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一时间,村里人也纷纷感慨。
都是托了昱小子的福啊!
这种场合齐昱没必要在场,齐阿爹先招呼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也就回去了。
他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吃了顿便饭,下午还要接着播种。
吃完饭正要出门,郭新荣过来了。
齐昱热络地上前招呼,“郭大哥来了,席面吃上了没?”
“刚吃了,肚皮都给我撑圆了,”郭新荣哈哈一笑,转又说起正事来,“大人查抄了城中所有赌坊的账册,并责令其停业整顿。眼下城中形势不好,你们进城可得低调着些。”
“这点大哥放心,便是不说我也知道。”
他如今可成了全县赌坊的眼中钉,自然不敢再大摇大摆上路。
“大人可曾说,什么时候开始清点账目?”
“约莫得过个两日,”郭新荣道,“大人已经修书岚山县县令,借了两名钱谷师爷来。”
“这样再好不过。”齐昱说。
钱谷师爷主管财政赋税,是算账的一把好手。
有他们帮忙,想来事情也要顺利的多。
托郭新荣帮忙带话,自己两日后进城,一道核算账目。
旁的不会,算个账应该不在话下。
送走郭新荣,齐昱径直去了地里。
地里头这会儿来了不少汉子,帮着开沟点穴。
人手一多,两亩地没一会儿功夫就点完了。
农村人最讲究个人情往来,白吃了一顿饭,不做出点什么回报心下难安,干脆就商量着过来帮着把种播了。
齐阿爹家地少,也耽误不了几个功夫。
这头忙完,下午也没有旁的事,就商量着先去齐满仓家,帮着播种。
齐满仓这段时间为了选村长的事没少忙,地里的活都是邹夫郎待着齐小山打理。
他们家田地拢共也有二十来亩,三个人尚且不足,两个人手脚就更慢些。
这时候地还没有全部翻完。
齐昱他们到的时候,齐满仓一家正在地里忙着。
都是熟人,也不必多寒暄,撸起袖子就开始干。
下午,有婶子过来问,肉菜都见了底,乡亲们也吃的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收桌子了?
齐昱回了声行,婶子便招呼人手去收场子去了。
这一通席面下来,手头又空了。
忙到天色渐暗,也没收拾出来多少。
齐昱提议,先理一部分出来,种上春麦。剩下的慢慢理,待着立夏时节种粟米或高粱。
这样参半着种,既不耽误时令,还能错开收成时间,一举两得。
齐满仓自是赞同。
又帮着齐满仓家里理了两日的地,这天一大早,齐昱特意找了件旧衣裳,又带上几件换洗衣裳,进了城。
一应账册已经全部查收上来,钱谷师爷也已到位。
账册条目看的人眼花缭乱,钱谷师爷和县里的主簿算盘珠子拨的噼啪作响。
齐昱不会拨,只能靠心算。
好在都是万以内的数字,上十万的少之又少,算起来也简单。
他这般算法,师爷们自是不放心。
于是等他算完一册,偷摸着拿过来重又算了一次,发现结果竟分毫不差,都不由高看他几分。
一番核算下来,账目的总出入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但是收支条目的问题却很大,尤其是朱举人家的账目,反复出现多笔一模一样的开支。
例如粮油这等慢消耗品,一个月里竟采购有十余次。另城中某员外一年中竟做了三次寿,送了三笔贺仪出去。
另外像一年一收或者两收的田租、地租等,在一年中也有反复出现。
对比赌坊的账册,和乡亲们提交上来的借据,不难发现,多收的地租基本上来自赌坊的孝敬,而采购十余次的粮油或者人情往来多用来遮盖借出去的银钱。
后续又有不少佃户闻讯赶来,向县衙递上证词,朱有福仗着举人功名,盘剥无度。
佃他的田地,一亩竟要上缴八分田租,余下二分中,尚需缴纳田赋杂税,最终能留作全家口粮的,往往十不存一。
这些佃户被他逼的没活路,却又不得不继续耕作,否则连那一分口粮都没有。
直到那日有位老伯上城里求药,无意撞见朱有福受审被关押,这才敢将这些年的辛酸一一道出。
这些问题一理清,赵县令立刻下令,将赌坊一众掌柜庄头统统收监。
这些人到底不比朱举人老奸巨猾,一番威胁恐吓下来,什么都招了。
朱举人看着签字画押的供状,无话可说。
他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
这些年送往严知府处的孝敬不在少数,严仲山总不至于对他见死不救。
谁知他严仲山就真的敢。
早在堂审介入那日,齐秀霞就带着两位公子上了府城,求严知府主持公道。
严仲山却并不将朱有福当回事。
先前朱有福以琼脂膏方为引,借他的手欲除齐昱而后快,他就有些恼火。
若不是那一味膏方价值确实不可估量,他也不会行此非常之事。
更遑论后来齐昱还升了爵爷,方子没拿到不说,还平白结了一桩仇怨。
这与他历年来所奉行的中庸之道简直背道而驰!
眼下朱有福栽了跟头,他再去捞,岂不将人得罪地更深?
如此看来,只能叫朱有福自求多福了。
狱中的朱有福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家人来保、上官搭救,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他自知大势已去,惶急之下,竟生出个戴罪立功的念头。
从县衙收了好处替他通风报信的门房,到乡里为他物色人选的托儿,只要他知道名字的,统统报了上去。
赵县令一时忙的焦头烂额,今日审了这个,明日又抓来那个,县衙的牢房都快不够用了。
如此忙碌了半个多月,这件事才终有了结果。
朱有福勾结赌坊,设局诱赌、私放印子钱,逼死数条人命,人证物证确凿。
判:革去举人功名,依律问斩。家产抄没,妻女入官奴,男丁流放三千里。
罪证供状一一张贴于城门公示处。
一时间,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涕泪横流,还有些从乡里赶来的人家,实不得字,便央着旁人念了一通,听完后,竟是喜极难抑,当场昏了过去。
这当中最欢喜的,莫过于最早站出来的那位老妇人。
赵县令不仅判她所欠债务一笔勾销,更将她家被强占的祖宅发还。
一家老小喜极而泣,相携奔至县衙门前,朝着公堂方向连连叩首。
不仅如此,还连同那位年轻妇人和一众得以解脱的苦主,几经打听,寻至爵爷门前,又是一通跪拜感谢。
自此,齐昱这位年轻爵爷的名声彻底在十里八乡传播开来。
栎阳村也跟着风光无限,不少有适婚子女的人家纷纷托了媒婆前来打听,一时间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