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中,现在是快下班时间,干净反光的地板只映出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宁郁拿着几张报告单,无视上面刺眼的几个字,不在意随意塞进书包里,走出门口,坐了二十几站公交车,在一片城中村前下车。
这是宁郁的住处,在这一片水泥楼中。
欠下巨款后,无良爹早就潜逃海外了,不知道在地球哪个犄角旮旯,那时候的宁郁只有七八岁,去福利院住了几年后又被退回来了,说这孩子总是哭,听不懂人话。
亲朋好友都不想接手,无奈之下,出于人道主义,街道办动用关系把这套已经查封的房子留给了宁郁。
所幸本就是很老的房子,没有那么值钱,政府部门慷慨地给了宁郁三十年的居住权限。
自A市迅速发展后,大量的外来人员进入A市打工,他们大多选择租城中村的房子,本地人敏锐都敏锐地看出了其中的机遇,都拼了命盖房子,拼命往高了盖。
因此城中村大多是二层楼,三四层的也不在少数。
宁郁的爹在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咬牙装修了房子,赚到一笔钱之后洋洋得意,梦想着赚大钱,在银行贷了几百万之后开了公司,结果压力越来越大,暴躁的时候便打骂母子俩。
母亲被殴打至死的时候诅咒他永远赚不到钱。
大概是老天有眼,在又借了十几万后仍然杯水车薪,最后不到两年便破产。
无良爹逃之夭夭。
房子盖的早,那时候钱不多,只装修了一个平房,把砖拆掉,铺上明亮的瓷砖,再装上空调,外来人都愿意租这样的房子,羡煞旁人。
时间过得飞快,同村人早就盖了一层、两层、三层了,别说瓷砖空调,现在都流行一室一厅、两室一厅了。
以往人人羡慕的房子被遗忘在了时光里,不大的平房被夹在周围三四层的楼房中间,终年笼罩在阴影里,见不到阳光。
在缝隙中夹缝生存。
说的就是这样了。
宁郁平静地推开生锈吱呀作响的铁门,抬腿走进去。
屋内家具东西都很少,空荡荡的,不过也很宽敞。
他先换了一身家居服,然后走进书房,拉开椅子拿出作业。
宁郁读的是工科专业,成绩很好,当初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进入A大。
一个小时后,宁郁放下作业,拿起一旁的线稿继续画了起来,桌面上散落着直尺,圆规。
他现在的收入主要是在网上接大学工科生的单子,代写作业,收入足以温饱。
晚上十点,他放下笔,洗漱睡觉。
平平无奇的一天过去了。
……
早上八点,宁郁穿好衣服出门,戴上一贯的帽子口罩。
正值周日,不用工作,街上的人比往常还多了些。
“煎饼、好吃的煎饼、好吃的杂粮煎饼……”
一辆小车停在不远处,喇叭循环播放着吆喝声。
有不少大爷坐在早餐店门前的塑料椅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小笼包,肉的鲜香霸道地笼在宁郁身边。
走出城中村最快的一条路是经过菜市场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游荡在街上,大妈挎着一个布包,对着货摊上的南瓜茄子挑挑拣拣,有时候会和摊主讨价还价。
眼前尽是人群,耳边是鼎沸的人声,不远处飘来一股鱼腥味。
尽是烟火气。
宁郁拉低了帽檐,低着头,快速地穿过人群,幽灵一样走到了路口尽头,微凉的秋风一吹,把身上的包子味吹走了,仿佛从来没有停留过似的。
走过这个路口,面前便是一览无余的宽阔马路,正值早高峰,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
离公交站还有几百米。
少年慢慢沿着路走,突然遇到了一个穿着旧大衣的大爷,瘦长脸,满脸皱纹,旁边的三轮车贴着“杂粮煎饼”四个字。
这大爷很不合时宜,这边都是车,没有人会在这里买吃的。
“我要一份煎饼。”
宁郁走到了他面前,付了钱。
大爷“哎”了一声,手脚麻利,不一会便给他了一份煎饼。
宁郁拿着煎饼走了,走到公交车站,煎饼的温度顺着手,让整个冰凉僵硬的身体活过来。
咬了一口。
意料之中,煎饼并不好吃,只是有股热呼气,他一口一口吃完了,把包装扔进旁边的垃圾箱。
……
公交车上只有宁郁一个人,司机握着方向盘,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
蓦然对上了少年黑沉沉的眼睛,吓得他差点叫出来,全靠心理素质稳住了方向盘。
这孩子看着,忒瘆人。
……
宁郁去了图书馆。
少年拿起一本厚厚的书看了起来,不经意转头,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到了街对面的咖啡馆。
是一个高档舒适的咖啡厅,正对着宁郁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宁郁无比熟悉,化成灰都认识。
宿钦。
他猛地站起来。
椅子“吱呀”一声,旁人侧目,只见这个包裹严实的男生走到了窗前,苍白的手指搭在栏杆上,握地很紧,指尖泛白。
宁郁微微低着头,能清楚地看到宿钦的神色。
男生坐在卡座上,翘着二郎腿,姿态放松,左手托着脸,右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串钥匙。
对面的女人看起来年纪稍大,穿着一身性感包臀裙,长长的卷发,美丽的五官,妩媚的姿态。
她说了什么,宿钦抬头笑着似乎说了什么笑话,女人捂嘴笑了起来,似无奈似宠溺地伸出手指冲宿钦点了点,好像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少年静静站在原地,眼睛茫然地盯着空中一个点。
这几天,他明明听了宿钦的话,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宿钦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呢?
喜欢别人,就是别人的人了。
他不奢望宿钦喜欢自己,可他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呢?
学校里不都是说虽然桃花众多,但宿钦是万年寡王吗?
为什么现在变了呢?
不是都传宿钦喜欢男生吗?为什么现在和一个女生约会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年纪看起来比宿钦大一点?
难道宿钦喜欢这一款的?
为什么?难道他是想结婚吗?想有个孩子?
——宿钦是别人的人了。
这个念头流星般划过,宁郁猛地转身,“噔噔噔”飞速下楼。
……
宿钦听着他姐抱怨爸妈催婚的话,玩笑道:“要不是我是你弟弟,倒可以假装你男朋友,反正我们长得又不像。”
宿韶“噗嗤”一声笑起来,点点他,“叫你过来是让你想办法,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
宿钦笑了笑。
宿家算是A市的世家,经营着国内前百的大公司,家中有他和姐姐两个孩子。
父亲一直以来以继承人的标准严格教育他,相比那些纨绔子弟,宿钦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可惜,宿钦对继承家业毫不感兴趣。
因为这事,家中不知闹了多少次矛盾,宿钦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直到把报考志愿从经济管理专业改成计算机专业,宿父直接把他赶出了家门。
现在宿钦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
……
宁郁冲过来便听到这句话,向来冷静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弟弟”,也就是说,对面的女人是宿钦的姐姐,“虽然长得不像”的姐弟。
是了,他们是姐弟关系。
他错怪宿钦了。
太好了,宿钦还是他的。
胸腔那颗心脏砰砰跳起来。
宁郁想,应该说声抱歉,但此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开心起来。
少年的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
下一瞬,宿钦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敏锐地转头直直地对上了宁郁的眼睛。
宁郁看到宿钦皱了皱眉头,张开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接着又推开咖啡厅的门快步走过来。
男生沉着的脸有点吓人。
为什么?
宁郁恍然,噢,是的,宿钦前几天警告过他,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是了,就是这样。
现在应该赶快离开,不能被抓到。
宁郁想着,后退了一步,转身立刻跑起来。
转身力度太快,风撩起了他的头发,兜帽也被甩下来。
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宁郁脚一崴,狠狠地摔在地上,膝盖瞬间磨了两个洞。
“嘀——”
“……那边有人!”
还没来得及抬头,刺耳的鸣笛声,行人的尖叫闯进宁郁脑中。
“刺啦——”
抬头是已经来不及转向的轿车向他驶来,四个轮胎在柏油路留下深深的痕迹。
糟糕,摔在马路上了。
宁郁电光石火间迅速倒下,就地一滚。
正在这时,一只手猛地勒住他的胸口,大力把他抱起来,险之又险地与轿车擦肩而过。
“呼……”
男生粗重的呼吸在头顶响起,宁郁被宿钦紧紧抱着,脸颊被迫紧紧贴在宽阔的肩膀上。
宁郁眨眨眼,闻到了宿钦身上好闻的薄荷味。
突然脸颊被粗暴地掐住,对上宿钦的暴躁的眼神。
“你、踏、马、跑、什、么、跑?”
宿钦吼道,嗓音都因为愤怒有些撕裂了,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你不是喜欢我吗?”
“怎么一看见我就要跑?”
“你今天让我差点背上人命知不知道?!”
也许是今天出了太多事,宁郁不像前几天第一次和宿钦近距离接触时那样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了。
宁郁看着他,说道:“你不是说不要让我出现在你面前吗?”
“我能躲过那辆车。”
他又说道。
宿钦一窒,直接被气笑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
“意思是说我让你差点被车撞了?”
“还躲?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胳膊至少要被压扁,救了你一命,还不说声谢谢,反倒怪我了?”
宿钦毒舌道,盯着眼前衣服有些凌乱的少年。
不一会儿,宁郁抬起头,乖乖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似乎不大熟练,刚开始的两个字有些生涩,后来顺畅起来。
宁郁:“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宿钦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专注,满满都是对他的信任。
仿佛,宿钦是他的全世界。
他一窒,竟不知道说什么,觉得宁郁脑回路异于常人。
不过确实是他出来把宁郁吓着了,才出这么大的事,有他一半原因,不能不管。
宿钦呼出一口气。
“好了,现在,去医院检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