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难得生气的人,生起气来便格外有威力。大家纷纷收回目光,面面相觑。
白轻落看向徐昭意,笑出几分风流意味,“小娘子可愿让这位郎君代为斗诗?”
萧清恒双眼微眯,凶气愈发明显。
徐昭意缓缓走到萧清恒身边,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柔顺笑容,“我的就是二郎君的,没什么愿不愿意的。”
白倾落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看向萧清恒。
“那走吧。”萧青恒睨了白轻落一眼,语调平缓,“你来选斗诗模式。”
白轻落的面色有些古怪:“二郎君承让了。”
*
汇祥阁是一座三层木构楼,一楼大堂有一个挂满红绸的舞台,平日里由著名乐师吹拉弹唱,可一旦阁里有重要人物要斗诗,舞台便会清理出来作为斗诗场所。
二三楼的檀香、茶香与若隐若现的古琴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清波四散进每个看众耳中,带来白鹭掠轻波的舒畅感受。
徐昭意坐在一张近台的桌子旁,一边垂眸轻抿茶水,一边听着茶客闲语。
“白郎君年初第一次亮相就搞这么大吗?”
“听闻白郎君今日就把白梅送出去了。那可是一年仅一枝的,可以免去汇祥阁全单的白梅!”
“如此说来,我又能理解了......”
茶客们的闲谈涌进萧青恒过分灵敏的耳朵,他垂着一双狗狗眼,眼睛无意识瞟到下面喝茶的徐昭意,眨了又眨,还没移开,就见下首人儿抬首望来,冲他露出一个温柔鼓励的笑。
萧青恒登时打鸡血似的,一眨不眨盯着对面的白轻落,淡声道:“你先出诗。”
两人一开始定的续诗,依次接龙成诗,需符合“雪”的意境。
白轻落眉眼微动,观音面上笑意疏朗,“斗诗场如战场,开篇有气势才好继续,那我便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为开场诗吧。”
萧青恒冷哼一声,余光瞟见托腮望来的徐昭意,灵机一动:“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白轻落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随口接了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
两人一来一回斗了好半天,却是僵持住了。按照规定,续诗十轮内没分出胜负的,斗诗方式将由续诗改为七步成诗。
七步成诗,意思很简单,便是在台上走七步,七步之内出一首原创诗。原创诗要求平仄、对仗和押韵,律诗和绝句都可,七言最佳。
此规则一出,全场立即沸腾起来。
“续诗人人都会,可七步成诗却是白郎君的绝活!当年无数才子佳人在续诗上与白郎君僵持不下,却纷纷拜倒在他的七步成诗下!”
“此话怎讲?里面可有猫腻?”
“没什么猫腻!七步成诗以七言为最佳,白郎君次次都是七言不说,还次次都是精品!就连翰林院里的那位陈老先生都败于他之手!”
“可是先帝盛赞‘诗中圣言’的陈老先生?”
“正是那位!”
“不算不算,陈老先生本就不擅长七步成诗。不过这般说来,这白郎君确实厉害。”
底下在沸腾,可场上的情景却不太好看。萧青恒鬓角冒薄汗,一双琥珀色的狗狗眼瞪得愈发圆乎。
对面的白轻落步步轻盈,已经走完了七步,道出了一首平仄、对仗、押韵乃至主题都上等的绝句,而他一点思绪都没有。
耳边的嘈杂声音越发喧闹,萧青恒死死盯着对面那张观音面,心中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戾气。
他活这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让他丢这么大个丑。
上至天子,下至蚁民,谁不是哄着他、顺着他的?
“我来吧。”
还没等他掀桌子,一道似水柔声悠悠飘进耳里,倏忽间消弭他心中的戾气,带来一种别样的战栗感。
徐昭意姿态端方地上台,朝白轻落行礼,面上带歉疚:“二郎君现下有些头昏,恐怕不便应战。我与二郎君一道学诗十数载,水平也是相当,白郎君可否让我代替二郎君应战?”
白轻落负手而立,含笑眼在徐昭意身上停留一瞬,化为轻飘飘一句:“二郎君同意便好。”
萧青恒看向徐昭意,少女眸里含着存粹的担忧,没有丝毫他不愿意看见的情绪。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几步走到徐昭意面前,抬手揉揉她的头,凶狠扫过或明或暗打量这里的各色目光,下颚微扬却状似不经意凑到她耳边,小声嘟喃:“这次麻烦你了,等我找到下一次出宫的机会,我就给你带母妃殿里的玉露团。”
昭意妹妹喜欢吃玉露团。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那时的昭意小小一个,面上得体应对母妃的问话,却时不时就会捞起玉露团啃。
他特意数了数,她每吃一个别的糕点,就会奖励自己一颗玉露团。而且她啃玉露团的速度也比别的糕点快。
那日梅夫人带昭意走后,他还被母妃训斥了。母妃认为他在谈话时心不在焉,有违皇子礼数,就罚他抄写《诗经》。
谁知那日的他一反常态,抄《诗经》还抄笑了。母妃越看越气,就命他去殿外蹲马步。
宫中仆婢纷纷随小皇子出殿,在那无人收拾的书桌上,悠悠清风抚过那爬满凌乱字迹的书页,露出一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你不能拒绝。”
他匆匆说完这句,红着耳尖跃下台面,目不转睛盯着她。
徐昭意抿唇扫过那道炽热视线,不自在地垂眼,指尖拨弄两下绣着桃花瓣的袖口,倏忽间笑了笑。
乐师琴弦恰在此时一颤,她顺着乐声吟诵,声音浸着说不清的滋味:“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最后半句轻缓悠远,古琴余韵陡然拔高又戛然而止,满阁宾客屏息望着穿月白襦裙的少女,她的眼睫似蝶翼轻颤,清丽侧脸显出几分忧伤、几分迷茫和几分怅惘。
【恭喜宿主成功抢走原女主的一个名场面。凤凰游系列任务一:帮助男二斗诗赢男三。进度条:90%】
这首诗不是她原创的,是任务系统给的,说是念出来就能百分百打败男三。
她将信将疑之下,因着没有更好的诗句,便只能用这首诗。
没想到效果这般好。
徐昭意眸底闪过一抹沉思,她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瞥去,却见本该神色痴迷的人,此刻正撑着脑袋,满脸探究看着自己。
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微眯,躲了几天的眼珠与她对上,像蜜蜡包裹的刀锋,带着不明显的冷意。
见她看来,那双狐狸眼还破天荒地弯了下,随后带头鼓起掌来。
“好诗。”雌雄莫辨的玉质嗓音响彻整个大堂,下一秒,无数掌声若潮水般响起。
徐昭意看着白轻落含笑离去的背影,一个人站在高台上,感受着四周的仰慕目光。
她第一次发现,脱离少女们赖以生存的宅院后,外面的掌声远比胭脂水粉更令人如痴如醉。
原来庶姐女主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真是令人……愈发想要夺走。
“我家昭意真厉害!”一阵芙蓉花香猛然包裹她,将她拉回现实。
转头看去,卢平丹使劲儿抱着她,大大的杏眼含着骄傲与打趣,“你赢傻了吧?怔怔站台上也不知想什么,还得靠我把你拖下来。”
徐昭意将脑袋埋进卢平丹的颈窝里,猛吸一口芙蓉花香,这才抬起头来,温声笑道:“多亏我家平丹了。”
卢平丹眨巴眼睛,嘟囔道:“好吧,其实我也没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蓦地响起:“昭意妹妹真厉害!”
萧青恒笑容灿烂,不经意扒拉下卢平丹,转而拽着徐昭意的袖子一角,微微拉紧,“咱们也在外面待久了,要不先回府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未散的人群,琥珀色眼珠愈发耀眼。
“白梅可以免单一天,徐娘子现在就要走吗?”白轻落从另一旁冒出,眨也不眨地盯着徐昭意。
见她微笑不语,他又笑眯眯地加了句:“汇祥阁除了那三绝,其实还有第四绝。娘子可知道这第四绝是什么?”
徐昭意下意识觉得白轻落不对劲,本想保持沉默诈一诈他,却不料他转头给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
她敛下眸底沉思,面上不动声色。
“医绝,汇祥阁所得钱财大都行了医术善事。”自她赢后便一直在笑的庶姐忽而开口,狐狸眼里漾着微波,好似蜜蜡化水,“阁主犹擅幼科,多行义举,专治五迟之症。”
徐昭意讶然望去,她都不知这件事,她这个阴山来的庶姐却对汇祥阁了如指掌?
圆润指尖不经意插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真不愧是女主啊。
“五迟之症是哪五迟?”白轻落凝神盯着萧青越,向来含笑的唇紧紧抿着。
众人都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宋大郎君瞅瞅面前对峙的三人,又瞥过一旁不断释放黑气压的二殿下,明智选择作壁上观。
“五迟者,立迟、行迟、发迟、齿迟、语迟也。此五迟乃菩萨娘子玉兔东升时,挑灯夜读之作。”
萧青越说完,含笑眼眸转向徐昭意,忽然道:“父亲闻阿妹几日前不慎发热,忧心忡忡,特令我在一旁看护。现今阿妹玩了不少时日,也该随我回府了。”
徐国公这一招牌压下来,众人反应不一。宋大郎君知晓徐大娘子答应他的缘由,而徐昭意却下意识蹙眉。
“你想回去也别拉着我们昭意呀!”卢平丹气哼哼瞪着萧青越,双手叉腰,大有一副“我拦在这里看你怎么办”的架势。
【凤凰游系列任务一:帮助男二斗诗赢男三。进度条:100%】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请再接再厉!】
徐昭意拒绝的话咽下去,转而拍拍卢平丹的肩膀,摇了摇头,又朝萧青恒等人行礼道别。
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她笑着走向萧青越,“阿姐走吧。”
萧青越扫过众人一眼,带着徐昭意上马车。
在他身后,白轻落目光怔怔,一直用余光注视他。
徐昭意不动声色观察这一切,只觉得愈发不对劲。
为何阿姐一说离开汇祥阁,任务就完成了?
按白轻落这个神态来说,她离完成还差得远才是。
回府后,徐昭意第一件事就让凝露找人监视阿姐。
凝露不仅是她的贴身婢女,还是她娘留下势力的领袖。她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可做事时候却从未失手过。
可一直到深夜,阿姐院子里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阿娘留下来的势力是一支武力极高的暗卫,自外祖家继承的,平日里少有敌手。按理说,阿姐若有什么响动,是瞒不过那些人耳目的。
徐昭意托腮望着窗边夜景,暗夜无云、星子寥落。房内的烛火颤动,她扫了眼快烧完的红烛,示意花尽熄灯歇息。
夜已深,她在一片漆黑中茫然睡去。
另一边,汇祥阁从未对外开放过的最顶楼,此刻缓缓地打开它那扇雕花木门。
满室药香中,端茶浅饮的人赫然长着一副观音面。
“你来了?”白轻落目光犹疑地打量着来人。
来人着一袭紫绡银泥曳地长裙,眼尾飞红、唇似抹血,明明是一副艳俗打扮,偏偏给她穿出几分贵气来。
正是徐大娘子。
见徐大娘子不说话,白轻落眸光一转:“徐大娘子深夜到访,想必有要事告与在下。不知大娘子想与在下说些什么?”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萧青越悠悠诵诗,垂首抿茶。
再抬首时,他挑眼瞥过抿唇的白轻落,复又笑道:“我是在说我自己。”
他的嗓音微微低沉,不再复先前那般雌雄莫辨的玉质。
白轻落笑容和煦:“所以阁下是......”
“不用试探了,”萧青越垂眸盯着盏内水波,“你背后的人跟你说过,今日内将白梅送给当场最妍丽的娘子,随后找个机会与她斗诗,看她能否念出那首诗来。若能念出来,找个机会与她约夜晚的时间共商大计。”
白轻落骇然,情不自禁看向窗外:“那为何?”
“我也不知我那个妹妹从哪里知晓我今日的行程和这首诗的。”
萧青越眸底情绪幽幽:“但你不必操心此事。你只需查明宋家账目,在一月后交于一个头戴赤狐半面的少年手中,我自有大好前程送你。”
面前人垂眸转茶盏,看似懒散阴郁,不经意抬眸时却有种无法忽视的锐利,似某种正在冬眠的猛爪生物。
白轻落收敛笑意:“属下遵命。”
“也不必这么紧张。”萧青越笑了笑,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贵妃即将苏醒,你这般得罪她儿子,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那个女人吧。”
“这个简单。”白轻落淡下眸光,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讽意。
昭意虽是现代人,但素因为作者是个废物,写不出诗句,所以决定让她不知道《锦瑟》这首诗。[哈哈大笑]
五迟者,立迟、行迟、发迟、齿迟、语迟也。——《医宗金鉴·幼科心法要诀》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木兰诗》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望蓟门》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苑中遇雪应制》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 ——《久别离》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梅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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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