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相见沉默的时间长得让木下眠几乎窒息。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抓着对方衣袖的手指也微微发僵。
最终,傅相见只是轻轻拂开了他的手,动作不算温柔,却也没有多少厌恶,更像是一种医者对待麻烦病人的无奈。
“你的故事,漏洞百出。”傅相见直言不讳,看着木下眠瞬间煞白的脸,话锋却倏然一转,“不过,你的腿伤是实。”
他转身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微温的茶水,递到木下眠面前。“在我找到化解那股阴寒内力的方法之前,你的腿,无药可医。”
这话如同最终判决。木下眠接过茶杯,指尖冰凉,心中的巨石仿佛轰然落了地,却又砸出了一个更深、更冷的空洞。无药可医……这个结果,他早已料到,不是吗?
他看着傅相见清冷的侧影,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银边,疏离又神秘。这个人,明明看穿了他的谎言,为何还愿意留下他?仅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诊金”,还是……别有深意?
傅相见似乎看透了他的疑虑,淡淡道:“停云斋不缺你一口饭吃。在你付清诊金,或者我找到治疗方法之前,你可以留在这里。”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木下眠依旧藏着小布包的胸口,以及那双无处安放的手,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至于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有这样一双手,以及你拼命想隐藏的东西是什么……”
他顿了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
“我可以暂时不问。但若你的‘麻烦’找上门,我不会替你挡。”
说完,傅相见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夜已深,好生休息。明日开始,我会用药物帮你稳住伤势,至少……让你不必终日与疼痛为伴。”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月光,也隔绝了傅相见身上那股令人心绪复杂的药草冷香。
厢房内,只剩下木下眠一人,对着手中那杯微温的茶,久久无言。
“骗过他了吗?似乎,也没有完全相信。”
“安全了吗?暂且,算是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粗大、布满细小伤痕的手,又摸了摸怀中那个硬硬的小布包,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浓郁的药香里。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而这“停云斋”,究竟是暂时的避风港,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停云斋的生活异常平静。
傅相见果然如他所说,开始为木下眠治疗。并非根治,而是用一种气味辛辣、颜色黝黑的药膏为他敷腿,辅以一套舒缓筋络的推拿手法。
那药膏敷上之初,如同烈火烧灼,痛得木下眠龇牙咧嘴,几乎要维持不住“影十九”那贪生怕死的人设。
但几个时辰后,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钝痛,竟真的被这灼热感压制下去几分,让他得以在夜间获得片刻难得的安眠。
推拿时,傅相见的手指精准地按压在他腿部的穴位上,力道不轻不重。
木下眠能感觉到对方指尖蕴含的温和内力,如涓涓细流,尝试着疏导那些尚未完全死寂的细微经络。
这个过程依旧痛苦,但木下眠咬牙忍着,一声不吭。他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坚韧,这不符合一个市井混混的形象,但他更不愿在傅相见面前彻底示弱。
傅相见也并不多言,除了必要的医嘱,如“勿动”、“忍一下”,便再无他话。他像是在完成一件枯燥的工作,专注,却缺乏温度。
每日治疗完毕,他便转身离开,或是去前堂坐诊,或是在院中侍弄那些药材,或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久久不出。
木下眠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厢房里,偶尔会拄着傅相见给他的一根简陋木杖,挪到门口,靠着门框,看着院中的景象。
这停云斋白日里与夜晚又是不同。日光下的院落更显清幽,假山层叠,流水潺潺,几株兰草在廊下开得正好,散发出阵阵幽香。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药材的味道,但并不难闻,反而有种令人心安的沉淀感。
他看见过几个前来求医的百姓,傅相见在前堂为他们诊治,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但开出的方子却极为细致,对贫苦者更是分文不取。
“这人,倒像个真正心怀慈悲的医者。”木下眠心中暗忖,“可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冽和疏离,又从何而来?”他靠在门前,目光带着审视,打量着这一切。
平静在第四日的午后被打破。
一名身着粗布短打、满脸焦急的汉子踉跄着冲进停云斋,几乎是扑倒在正在晾晒药材的傅相见面前。
“傅大夫!求您救命!我大哥……我大哥他快不行了!”汉子声音带着哭腔,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砰砰作响。
傅相见放下手中的药筛,神色不变:“何事?详细道来。”
“是……是刀伤!在城外遇了匪,肚子上被划开了好大一道口子,血止不住……城里仁心堂的大夫都说没救了,让我准备后事……求傅大夫您发发慈悲,去看看!”汉子语无伦次,脸上混杂着汗水、泪水和泥土。
傅相见闻言,眼神微凝。他回头,看了一眼倚在厢房门边的木下眠。
木下眠立刻收敛了所有探究的神色,摆出一副事不关己、又有点好奇的模样。
“我出去一趟。”傅相见对木下眠说,语气不容置疑,“你老实待着。”
说完,他甚至来不及换身衣服,只迅速从屋内取出一个深色的药箱背在身上,便对那汉子道:“带路。”
两人匆匆离去,停云斋内瞬间只剩下木下眠一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慌乱气息。
机会来了!!
一个念头瞬间窜入木下眠的脑海。傅相见不在,这正是他寻找机会溜走的绝佳时机!
他心脏怦怦直跳,扶着门框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院落。前堂、书房、傅相见的卧房……那些紧闭的门扉后,是否藏着什么秘密?
好奇心一时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拄着木杖,艰难地挪动脚步,鬼使神差地朝着傅相见的书房走去。那是他平日待得最久的地方。
书房陈设简单,书架上多是医书,摆放整齐,有些边角磨损得厉害。书桌上摊开着几张药方和笔记,字迹清隽有力。木下眠目光扫过,心中微动,这字迹风骨,确实不像普通郎中。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里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木盒材质普通,但那把锁却异常精巧。一个大夫,用这么一把好锁锁什么?秘方?还是……别的?
他试图晃动木盒,里面传来轻微的、非纸张的碰撞声。正当他准备想办法开锁时,动作幅度稍大,不小心将书桌下方垫着的一本极厚的、封面无字的旧书碰得歪斜了一些。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费力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拂去灰尘,翻开书页。里面并非医理药方,而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人名,间或夹杂着日期。一眼望去,满本都是名字!
木下眠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多名字?这傅相见不过一个年轻大夫,怎会有如此多的……“记录”?
一个可怕的联想瞬间击中了他——这莫非是……杀手的名册?!只有那种行走在暗处,以人命为生业的人,才会需要记录如此多的名字!难怪他气质冷冽,观察力毒辣,对自己这个“麻烦”也似乎见怪不怪!
“他……该不会……”
“他该不会,是个杀手吧……!?”
他强压住心惊,快速翻动,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试图找到某种规律或认出某些显赫的人物,但名字太多,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直到他翻到名册的最后一页,前面的名字消失了,只在页面最下方,用一种与前面截然不同的、更加沉郁顿挫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待到归去来……”
后面似乎还有字,但墨迹在此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陷入了长久的停顿,或是被什么事情打断,再也未能续写。
归去来?木下眠眉头紧锁。这指的是什么?是某种暗号?某个目标的代号?还是……他猛然联想到傅相见之前提到的修为境界,那个传说中的至高境界——归去来!
一个杀手,在名册的最后,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又关联着传说境界的话,其意味令人不寒而栗。这想法让他脊背发凉。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认定傅相见是杀手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这本书的扉页内侧——刚才他匆忙翻开,并未注意。只见那里用稍旧的墨迹,写着四个朴素的字:《杏林纪事》。
杏林……纪事?
木下眠一愣。杏林乃是医界的代称。这莫非……只是一本医者的记录?
他连忙再次翻看手中的名册,这次看得仔细了些。果然,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日期旁边,其实都用极细小的字标注着简短的病症,如“风邪”、“咳喘”、“金创不愈”、“陈年旧疴”等等,有些名字旁边画的小叉,似乎也代表着“已故”或“治愈”,而非灭口。
这四个大字有多醒目,刚刚就猜疑就显得多可笑,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木下眠慌忙将书塞回原处,尽量恢复现场,然后迅速挪回自己的厢房,靠在门边,假装从未离开过。他的心跳渐渐平复,但那份对傅相见其人的好奇,却更深了。
“该死,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幸好我还没出去。”他心里想着。
傅相见回来了,身上带着一丝未曾散尽的血腥气,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他看了一眼门边的木下眠,没说什么,径直去净手。
木下眠看着他清冷的背影,手下意识地按住了怀中那个小小的、却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帆布包。
隔着粗布衣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几样物事的轮廓。那枚非金非木、触手冰凉的“疏影字牌”,其上的“疏影”二字与背面繁复的云纹,仿佛正无声地灼烫着他的肌肤——这是通往“暗香阁”地下黑市的凭据,也是通往他唯一希望的密钥。
紧挨着令牌的,是一个扁平的玉盒,里面是他以备不时之需的铅粉、黛青与口脂。这些精细物件。而那份以密文写就、材质特殊的契书,则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代表着他在城中某个隐秘之处预留的一线生机,一笔足以在“暗香阁”搏一把的资本。
至于那些宝钞和金瓜子,不过是杯水车薪的应急之物。
他的目标清晰而紧迫:必须在拍卖会开始前,赶到那里,凭契书取出资金。这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也是他逃离木府后必须完成的第一个实际步骤。傅相见的出现和停云斋的羁留,已经打乱了他的时间表。
“我必须走,立刻,马上!!!”
傅相见净完手,转过身,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木下眠。木下眠立刻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的焦灼,脸上挤出点讨好和忐忑的神情。
“傅大夫,您……您回来了?那人救活了么?”他试探着问,试图判断傅相见接下来的动向。
傅相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走到药柜前,一边整理药材,一边用那平淡无波的语气说道:“你的腿,经方才那番折腾,气血又有浮动。今晚的药浴需加重几分药力。”
木下眠心里“咯噔”一下。“药浴?”这意味著傅相见晚上会亲自看顾,他彻底失去了今晚行动的可能。“你,今晚……不不出去了?”
“嗯。”
“那就……有劳大夫费心了。”他嘴上应着,指甲却几乎掐进掌心。
时间不等人,“暗香阁”的拍卖会如同悬在头顶的倒计时。他必须另寻时机,而且必须尽快。
“难道……真的要对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用强吗……”
他看着傅相见忙碌的背影,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或许,不能等到傅相见完全放松警惕了。他需要主动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傅相见短暂离开,或者无暇他顾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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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可是“黑金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