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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中毕业那年来到美国留学,何亚君再没在家过过年,除非出现特殊情况,比如几年前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他不得不挤出时间赶回来帮忙处理丧事,通常情况下,他每年只回国一次。每次回来,他都尽量多留几天,陪陪母亲,看看外婆,约见一些还算聊得来的朋友。银行的工作异常忙碌,关于这一点,他从不抱怨,但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偶尔也希望能从中抽离出来,过上一段轻松的日子,所以他很欢迎一年一度的回国之旅。
这一次,若不是因为父亲从母亲家里拂袖而去后,并没有消停,反而态度更加强硬地要求他必须登门向朱意道歉,弄得他不堪其扰、不胜其烦,他是不可能提前离开的。
直到搭上飞往纽约的飞机,他才略微缓了口气,静下心来,禁不住苦笑。父亲始终以为他不愿意尝试跟朱意相处,是因为赌气加叛逆,其实他并没有说气话,他的确对朱意没有任何感觉,他承认,朱意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从学识、见识、相貌,直至家境,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见到她,他内心实在起不了一丝波澜。答应与朱意见面,原本只是为了敷衍父亲,同时也为了和她当面讲清楚自己的想法,打消她对他的那点儿念头,然而见到她,他不断想起的却另一张面孔——一张有着一双亮晶晶的、仿佛能说话的漂亮眼睛的面孔。
他对自己的这个反应多少有些惊奇,按理说,他跟乔若才刚刚在一起,哪怕已经上过床,知道她喜欢他很多年,她对他而言,仍然算半个陌生人,他不可能短短几天之内就对她产生多深的感情,更遑论在面对另一个女人时,频频记起她。他思来想去,只得这样对自己解释:因为她的眼睛太美,看向他的时候又总是满含着克制与情意,与他之前的女友都不同,以至于给他留下不一样的印象,他才会在看到另一个女人的眼睛时,下意识地想起她的眼睛,并做出比较。
跟朱意见完面回到家里,他刚进家门,何庆阳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他不情不愿地接听,果不其然受了好一通教育跟责骂,他在何庆阳终于骂累了的时候,冷冷地回了一句:“很遗憾,我没遗传到您见一个娶一个的本事,但我倒是有谈一个分一个的能力,您要是觉得朱意和她父母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跟她谈几天再甩掉她。”
何庆阳勃然大怒:“何亚君,你别太过分,别忘了我是你老子!”
何亚君笑了,语气出奇地平静:“您放心,我要不是还记着这一点,早就把您拉黑了,还会接这种电话讨骂吗?”
他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关了机,把手机往玄关柜子上重重一扔,去冰箱拿了一瓶冰的矿泉水,一口气全灌下去,才觉得不那么烦躁了。稍微平静下来以后,又为自己与父亲的争吵感到好笑。自从他初一时在街上亲眼看到父亲与一个陌生女子搂搂抱抱开始,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便坍塌了。起初他对父亲只是冷漠,不闻也不问,到了后来,父亲逐渐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甚至还想左右他的工作与感情问题,他跟父亲的关系便开始水火不容,谁也不让着谁,次次通电话,都以不愉快结尾。他曾以为,身在地球另一端,与父亲隔着半个地球,总能逃开那些管束,然而他再怎么冷落父亲,故意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也无法彻底切断与父亲的联系。血缘关系的这点儿牵绊,着实让他无奈又无力。
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点开一款射击类游戏,在虚拟世界里连续厮杀了两个多小时,郁闷才一扫而空。
快五点的时候,秦惠回到家里,到他房间找他,见他戴着耳机,全神贯注操控着键盘跟鼠标,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背:“都多大的人了,还玩游戏。”
他取下耳机,退出游戏,笑着说:“怀个旧,找找年轻时的感觉。”
“瞎说,你这个年纪正是年轻的时候,有什么好怀旧的,我都还没开始怀旧呢。”
他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膀:“您本来就还年轻,等到我七老八十了,您肯定还是这么年轻。”
她用食指点一下他的额头:“你就知道哄你妈。”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她笑着摇摇头,突然问:“你手机怎么回事?我下午打你手机,一直关机。”
他这才记起被他泄愤般扔掉的手机,他不想跟她提起这一天发生的事,声音轻松地说:“估计没电了吧。”
他走到玄关处,拿起柜子上的手机开了机。秦惠半靠着柜子,说:“我下午给你外婆打电话了,她很想你,明天早上我们去你外婆那儿,看看她,再把她带到市医院做个全身体检。她年纪大了,体检是不能落下的。”
“好。”
何亚君一想到外婆,就忍不住微笑。他自小便与外公外婆亲密,读小学时,每逢寒暑假,他都会被送到外公外婆家住上至少半个月,两位老人对他疼爱有加,但并不溺爱纵容他。每次他做完当天的作业,外公外婆都会认真帮他检查,退休前身为小学老师的外公对他的作业更是严格要求,偶尔他玩心大发,无心做作业,便会偷懒,随便糊弄几下,被外公发现,常常引来一顿严厉的批评。
“亚君,如果你今天不想做作业,可以暂时不做,推迟一两天再做不要紧,但既然已经花了时间在这上面,就必须认真对待。否则你既浪费了时间,又什么都没学到,这种态度影响的不止你的学习,如果养成了习惯,将来会害了你的。”
到了他再长大一点儿,外公便开始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亚君,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对生活的热爱,人的一生很长,你将来要去很多地方,会遇到很多人,会做很多事,这些都值得期待。一时的伤心、难过,有时并不是坏事,反而能教会我们更好地成长。外公老了,总有一天会离开,但只要外公还在,你遇到任何不开心,都可以随时来找外公。”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意识到,原来那时外公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女婿出轨的事,察觉到他的反常情绪,才会来安抚他,给他力量。
他总以为时间很长,外公会陪他长大,见证他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进入职场的每一个重要时刻,然而初三开始后没多久,外公就不幸因突发心梗去世,那一天他正在教室上课,被匆匆赶到学校来接他的父母告知这个消息时,瞬间崩溃。
同样极度伤心的外婆跟母亲克制着悲痛,不停安慰他,他在她们怀中号啕大哭。
外婆抱着他,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脑袋:“亚君啊,别太难过,生老病死,谁都躲不过。你外公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永远开心。”
他在痛哭之后,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暗暗发誓,一定要照顾好外婆。这些年,不管他在哪里,都会经常联系外婆,岁月流逝,外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背也渐渐佝偻,好在外婆这些年身体各项指标都不错,而且心态极好,虽然失去了老伴,但始终乐观地生活,他每每看到外婆微笑着的脸,就觉得格外安心。
第二天早上,他开车带母亲去了住乡下的外婆家,给她带了新衣服新鞋子,她照例笑着收下,然后端出两碗葱油拌面,分别放在他和母亲面前。
她乐呵呵地看着大女儿与外孙,满目皆是慈祥与疼爱:“我们大宝贝和小宝贝回来喽。”
他在过来之前已经吃过早饭,并不觉得饿,但还是马上捧起碗,吃得干干净净。
外婆摸摸他的脸,笑眯眯地说:“我们亚君啊,还是这么俊,以后生的小宝肯定也这么俊。”
他和母亲对视一眼,母亲笑而不语,他不好对年迈的外婆也搬出那套不婚不育的说法,只得配合点头:“您说得对,肯定很俊。”
“亚君呀,记住外婆的话,看一个人不要只看他/她的嘴,一定要看他/她的眼睛,嘴巴可以说谎,但眼睛很难说谎。将来你娶媳妇,一定要娶眼神干净、纯粹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多半心肠也好,不会害你。”
他几乎马上想到乔若的那双眼睛,心头莫名地一跳,仿佛一阵微风掠过,顿时泛起细小的涟漪。
他再次在心底自我解惑:因为她的眼睛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再加上现在是他的女朋友,他会联想到她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他随母亲一道,带外婆去姨夫工作的市医院做体检,临出发前,外婆准备了两篮子鸡蛋,叫他到了医院后,顺便拿一篮子去送给姨夫。
何亚君领着外婆做完体检后,拎着鸡蛋去了姨夫娄旭风坐诊的办公室门外,等他上午坐诊结束后把鸡蛋送给他。他靠墙站着,无所事事朝四处打量,对面的小屏幕上显示正在就诊患者的名字叫“乔巍”,这个患者的姓令他又想起了乔若,他不禁失笑,对自己这两天反复地想起她,感到有点儿无语。
没多久,门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正在想着的人,他吃了一惊,看到紧随着乔若走出来的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两人脸上有着不少相似之处,他立即猜出这人是她的父亲。
乔若的惊讶更加明显一些,甚至出乎他意料地主动跟他说话,然而她话音未落,他就注意到她眼神中的懊悔之色,只得连忙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她,不让她父亲产生怀疑。
他盯着她拉着她父亲离开的背影,当然没有忽略她刚从门后出现时不算轻松的表情。他猜测她的父亲得的病肯定有些麻烦,于是在见到娄旭风时,假装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姨夫,我刚才在这里碰到一个高中时的同学,她的爸爸好像叫乔巍,他得的什么病?”
娄旭风想一想,说:“他胃里长了个东西。”
他吓了一跳:“不要紧吧?”
“目前还不好说到底是什么性质,但看形态,大概率没事,手术肯定得做,已经定了下周六手术。”
他沉默片刻,不确定是否应该开口请姨夫关照一下乔若的父亲,想想乔若刚刚担忧的神情,还是决定拜托姨夫帮这个忙:“姨夫,我知道您一向对病人认真负责,但……还是请您多多关注他的情况。”
娄旭风看上去毫不意外,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会的。”
他送完了鸡蛋,带外婆回家,陪外婆聊天、看电视,外婆惦记着家里养的土鸡,不愿意在女儿家过夜,他只好送外婆回乡下,等他再返回家,拿出手机翻了翻,看到了乔若临近中午时发给她的微信:今晚有时间吗?我们去酒店吧。
他诧异于她的主动,转念一想,猜到她多半因为父亲的病心情不好,才会发这样的信息给他,但同时,他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反感她的这个邀请,反而被勾起了各种无法言说的心思。
之后的见面,也都在酒店,或许是因为他们每次幽会都只能在酒店,这种隐秘的相处模式带给他陌生的刺激感——听上去很像一对偷情的男女在外面偷吃,所以他次次都体会到强烈到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快/感,那样强大的冲击带着某种摧毁一切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席卷他,侵占他的意识,让他彻底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他可以在她面前装得淡定,但他无法对自己否认,在男女之事上,她带给了他巨大的惊喜,他想要更多。
回到纽约的当晚,他就梦到了她,半夜醒来时,看向床铺空空的另一侧,只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回想那个令他心神迷失的梦,他自嘲地笑了,双手枕在脑后,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依然不得安宁。他叹了口气,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与乔若的聊天界面,把跟她从加微信那天开始直到最近一次的聊天内容完整看了一遍,这才找回一点儿踏实感,慢慢冷静下来。
接下来几天,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略微清闲下来时,总会想起乔若,他知道她必定仍在为她父亲的病情担忧,并不贸然打扰她。他不怎么联系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想看看他能否重新回到从前恋爱时的那种随时都可以抽身的、无牵无挂的状态。
尽管不容易,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对她的思念,却不想到了她父亲手术的那天,他的努力全白费了。当她告诉他,她很想他的时候,那堵由他刻意筑起的墙随之出现裂缝,并迅速瓦解。那一刻,他仿佛触摸到了她的脆弱,心也跟着难过起来。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般牵动过他的情绪,实际上,他以前恋爱时很重视与对方保持距离,尤其不屑那种捧着手机聊个没完的恋爱模式,在他看来,恋爱固然是不错的体验,但保持理智清醒、保证自己的生活节奏不被打乱更重要。
防御一旦松懈,想再筑起那道堡垒就变得分外艰难,他不因不由地便放弃了抵抗。当他对着手机另一端的她脱口而出那句“辛苦你了,宝贝”时,别说她不敢相信,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他居然会用如此甜腻的称呼叫她。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她紧跟着一声又一声,也叫他“宝贝”,他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享受这个以往很被他瞧不上眼的称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他想,没必要再去分析原因,既然与她相处的这些零零碎碎能带给他好心情,让他快乐,那就全接受下来好了。
他十分期待她来到纽约的那一天,他相信,他将会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