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单向街 > 第99章 99

单向街 第99章 99

作者:桃花非非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20 06:35:54 来源:文学城

99

我不太记得接下来的事。

我身体发烫,脑袋像过载的主板突然爆出焦黑,视线里花花绿绿,连吐出的气都是烧过的,天花和走廊同时旋转,我在一片雾气里想起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爸爸怕我太孤僻,怂恿我邀小朋友来家里玩,我拒绝,他只好买只狗试图教导我如何照顾小动物,如何和其他生物建立情感联系。但我不喜欢狗,妈妈也不喜欢,我们都有洁癖,狗很快被爸爸送人了,爸爸也被我送人了,爸爸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爸爸。我想抓住妈妈的手,她的两只手却抓住两个更小的孩子,我在那片雾气里徒劳地寻找,我叫他的名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能失去他。我不知道他以怎么的心情、怎样的决心或者怎样的打算跳下那个窗子,但我承担不起这样的失去,我会死,也许因为某些原因我必须活着,那么我就会永远在那条黑漆漆的街道寻找他,这一次街道不再有灯火,只有一团又一团的雾气,我瞎子一样摸索,摸不到任何东西,再没有人会在背后拉住我的衣服,再没有人为我不停掉眼泪,再没有人因为我的一句话又是气又是笑,再没有人硬拉我打篮球、拍电影、搞聚会,我抽出两张白纸放在桌子上写计划,一张写我的一张写他的;我点了两份套餐结了账,一份给我一份给他;我拿着两份试卷相互比照,我的他的,他的我的,我们早就没有分别,我浑身上下都在烧,在痛,像在不真实的感觉中持续死亡,那又算得了什么,我希望更痛苦,被痛苦碾碎,爱都爱了,陪他死一次才不算辜负。

我知道自己在睡觉,睡得昏昏沉沉,睡得不想再睡,但我根本醒不过来,我的意志在手脚里找不到骨头,带不起皮囊,我像个标本泡在酒里,或者消毒水里,我偶尔能闻到的味道不是酒精就是消毒水,我不知我怎么了,我好不容易在浑浑噩噩中抓住一个念头:我病了。真丢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关在急诊室里,我就这么病了,晕了,别人会不会以为我是装的?我到底睡了多久?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死了?那他怎么不来找我?他应该把我一起带走,我再烧得厉害点是不是就能看到他?

我想看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睁开眼睛。

“呀!你醒了!”

我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女声,既不是妈妈,也不是我的同学,我费力地扭头看窗边的人,她恍恍惚惚,好半天才从一个轮廓变得具体,我还是看不太清。

“先试一下温度,烧终于退下来了,吓死人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欣喜,在一室惨白中春花般喜人,我终于看清了她。

“姐姐。”

我的声音像破陶片在刮砖上的泥。

“是我。”

我怀疑我是不是死了。

姐姐就是给我送饭的姐姐,说来惭愧,我竟然没问过她的名字,他也没说过,他和对方关系太好,只是姐姐姐姐地叫着,我也跟着叫。我和这位姐姐接触不多,一时不知为何她在这里,她穿着一身白衣,这里静得可怕,莫非发生了地震,我们全都到了天堂?

“没事吧?我马上去叫医生?”

我这才发现她的白衣是护士服。

她是……护士?

医生很快就来了,我不想听他说什么“高烧”、“昏迷”、“感染”,我一直看着姐姐,我又一次说不出话了。

“他没事。”姐姐说。

我又没有意识了。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仍是姐姐,她窈窕的身形在黑夜的光里,她在帮我看点滴的剂量。看我有动静她连忙测温度、叫医生,这次我没再晕过去。我不太能相信自己虚弱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意识也合不拢,气若游丝,太丢脸了,我明明一直健康,从小就不怎么生病,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将目光投向姐姐,她坐到我床边小声说:“你想问他吧?他没什么大事,腿断了,打石膏了,胳膊也折了,接上了,还有多处软组织损伤,皮外伤,还好内脏没事,头部还要观察,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亲自看着,不会有事的,他比你醒的还早……”

我看着姐姐,用目光恳求她多说一些他的事。

但她大大咧咧的,领会不到我的意思,只是说:“你醒的真不巧,昨天醒的时候你妈妈刚好回家,你高烧那几天她一直在你旁边;听说你醒了连忙赶过来你又晕了,她看了你一天,刚才有人来电话,说什么工厂,她和你继父急匆匆走了,这大半夜叫过去,恐怕有什么急事。对了,你弟弟妹妹今天晚上还过来看你,他们真乖,坐在这边陪你,不嫌烦也不大声说话。你继父两边跑也够累的,担心完这边担心那边,哎,你说你们兄弟这关系……”

继父、弟弟妹妹、陈年八卦、兄弟关系……这位大姐不到一分钟就把我的雷点踩了个遍,我却一丁点也不生气。大概她感叹得过于直白,担心得过于真诚,她和队长很像,是个能把我和他当兄弟的钢铁直女。

她跟我说着话手也不闲着,给妈妈打完电话就开始喂我喝水,我冒烟的嗓子终于得到缓解,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推着仪器走进来,姐姐拿出手机对着我拍了张照片,小声说:“我告诉他去,他急死了。”

我的感觉仍然不真实。

“哎,别哭,没事,他真没事,没有大事,都是可以养好的,后遗症也不算重,你别哭……”姐姐连忙拿纱布帮我吸干眼泪,吸着吸着,她的眼睛也红了,用更低的声音说:“你看你们两个,一问到对方就哭。没事,没事了。”

我努力止住眼泪,我不能像他那样,哭是最没用的,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

姐姐将手机对准我的脸,“你再哭我就把这张照片给他看。”

我不敢哭了,但她还在擦我的脸。

医生开始检查,问了一些问题,我点头,摇头,还是发不出声音,后来妈妈来了,那个男人也来了,我看着妈妈憔悴的脸,她真不适合憔悴。她没说话,男人在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清,又睡了过去。这一次我做了清楚的梦,梦到我和他在茶餐厅一边喝饮料一边做题,外面下起雨,他停下来看雨,和我说他曾看过我避雨的样子。

他活着。

再醒来又是一天,这次坐在床边的人是妈妈,医生又来病房走了一趟,男人也出现了。

“医生说这边没什么大事了,那边呢?”妈妈一边给我擦脸一边问。

“还要观察,暂时不能出院。”男人说。

妈妈低头专注地擦我的脸,我的鼻子不太好使,但身上不舒服,头皮也不舒服,想到我蓬头垢面被拍成照片放在他面前,我更不舒服。我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姐姐去哪了?

“喝点水。”妈妈给我喂了一些水,我渴得厉害,她却不让我喝太多。我看妈妈的眼睛布满血丝,不知多久没睡好觉。

“妈妈。”我能说话了。

“嗯。”她擦了擦我的嘴角,又拿湿巾擦我的手,她爱干净,想把自己的孩子擦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她也不知该对我说什么,此时不宜算旧账,也不宜旧事重提,我不想拿病一场威胁她,她也不想因为我们闹腾得厉害就妥协,但她着实没有办法,只说:“回头跟你弟弟妹妹道歉。”

我扭过头,我醒过来她就跟我说这个?

“别这样,孩子刚醒。”男人温言劝道,又对我说:“你妈妈一直没合眼,家里新弄的工厂总出问题,她两边跑。”

我知道妈妈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根本不知道还能跟我说什么。我想了想说:“好。”

我欠两个小孩一个道歉,这件事我认。

“我晚上把他们带来。”妈妈不冷不热地说。

“他们一直吵着来看你。”男人说。

我点点头,现在我不想为难任何人,只要他活着,只要我们还有未来,我愿意在所有人面前装乖。

“行了别装了。”妈妈说。

我更用力地扭头。

“你睡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妈妈说。

我差点跳起来。

想想也不奇怪,不过一天时间,生死我经历了,大悲大喜我经历了,妈妈说的话我震惊了,在雨里泡着,在他家和他折腾,又被他吓到,精神根本撑不住。

“别想考试了,我跟班主任打招呼了,这次缺考。”妈妈说,“好好休息,你这次病得太厉害,精力几乎耗尽了,好好养段时间再回学校。那边……”妈妈竟然主动说了,“那边伤筋动骨,就算出院暂时也要养着。好歹人没事,先不要管学习了。对了,他在你楼上住着。”妈妈报了个房间号。

我冷静地观察妈妈。还有那个男人。

他们妥协了?不,他们只是束手无策。眼下一病一伤,我和他都处在极端状态,他们不是有头脑就是有情商,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硬碰硬,何况我们还有高考这个杀手锏,没有哪个家长会对孩子的高考视而不见,他的妈妈也不会。现在的局面不是和解,只是僵持,家长没那么容易被威胁,也没那么容易妥协。

我的大脑抓到了一些东西,又不太确定。我提不起注意力集中思考,我对妈妈说:“妈妈,你回去休息吧。叔叔,谢谢你。”

“我送她回家睡一觉。”叔叔笑着说,他试着不给我压力。

“我在这边睡就行……”妈妈指着病房里另一张床,男人打断她:“回去洗漱一下,好好睡一觉,我在这边,你别担心。”

妈妈又详细地问了一遍我现在的情况才回家,她一走姐姐就溜进来,为什么她这个护士像间谍?她怎么是个护士?

我不是有什么偏见,我只是个正常思维的高中生,看到一个腿长腰细,据说还有爸爸给生意的美女,怎么也不会把她同护士联系起来,她笑嘻嘻地跟我说:“你不知道我为了来照顾你和护士长求了多少次,她从来不让我照顾年轻男人。”

我看着她过分妖娆的身材,换了个话题:“姐姐你怎么会做护士工作?我听说你帮家里做生意。”

“我有三个铺子。雇人管。还有两套收租的房子。我的工作是护士。”姐姐说,“说起护士……嗨,都是他出的馊主意,他说我有个职业别游手好闲我爸才放心给我钱,想让他给钱还要装可怜,于是让我进职校学医护。也不知道他怎么撺掇,有一次我爸来给住院的一个领导送礼,我就被护士长调到病房照顾,我爸亲眼看着我伺候这个伺候那个,被人呼来喝去,特别心疼我,给我钱让我别做了。”

我无语,这种主意他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目的达到了,我却觉得有份工作挺好的,什么伺候不伺候,这工作要求高着呢。我学了那么久不能白学吧?一开始我在学校看着针头就尖叫,就给他打电话骂他,第一次和人分组练扎针吓得直哭,后来慢慢好了,工作还是阿姨——就是他妈妈,你知道我们的事吧?差一点就也是我妈妈了——找了关系,我才能进这家医院。困了吧?困就对了,打进去的东西都有催眠作用,困了就睡。晚上你就能吃点流食了,很饿吧?”

比起困、饿、疼、虚,我更想看他一眼,但姐姐没给我拿来他的照片,我猜他不肯让我看他裹着纱布打着石膏的样子。他一定看到我哭了的照片,真不公平,只有我一个人丢脸。对,我不能再哭了,我必须想想怎么康复,怎么补课,我不能因为这件事耽误高考,高考只是一把暂时的保护伞,问题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也许我今晚就可以看一些简单的课件,至少从班长他们那里要一下这几天的卷子……我们两个突然不去学校,他们会不会担心,我必须看看我的手机。我想开口要手机,却在姐姐柔声的安慰中再次睡了过去。

又一次醒过来,两个小孩正在小声地议论我手背的针孔,看我睁开眼睛,他们开心地大叫一声,随即哑了火,神色灰灰的,两对大眼睛沉默地瞅我。我听到男人的脚步声,他问小孩们:“你们把哥哥吵醒了?”他们连忙摇头,争相说他们既没大声说话,也不敢碰我插了针头的手,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把小孩带进医院,为了彰显家庭和睦还是为了让我赶紧道歉?我随即检讨自己,我必须改改恶意的思维习惯,妈妈那么护着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逼我道歉,也许只是两个小孩吵着要来,他们一贯娇惯孩子,根本没办法拒绝。而两个小孩自然愿意来医院看看我,逃掉磨难般的钢琴课。

妈妈带着医生走了进来,我终于能打量这个病房,这大概是个高级单间,干净,他们一家四口围着床面积也不显小,还有一张陪护睡的床,我被检查、测量温度、吩咐吃药,终于能吃点东西,但我没什么力气,不得不在小孩子和那男人的目光中张开嘴巴,被妈妈一口口喂着,真丢脸,我想让他们全出去。

虽然没什么味道,一碗烂熟的稀饭下肚我有了点力气,在拿手机之前我应该先做自己欠下的事。

两个小孩。

我别扭地看着妈妈,示意她出去,她不信任地看着我,示意我长话短说,最后还是那男人把妈妈拉了出去——看来他们的感情没受任何影响,我松了口气。

小女孩和小男孩紧张地看着我,神色还有点倔强。我想他们更多地继承了妈妈的个性,眉眼里带着妈妈的感觉。

我还是不能喜欢他们,妈妈的爱护不可能改变我的贪婪。但我必须给无辜的小孩们一个真实的交代。

“哥哥对你们道歉。”我说,“那天在学校门口,我不该骂你们,还有在家里,我也不该骂你们,是哥哥不对。”

他们的脸仍然灰灰的,小男孩说:“爸爸前几天跟我们说,哥哥不是那么想的,哥哥只是故意说给我们,不想让我们伤心。爸爸说,哥哥伤心了,想离开家。”

“哥哥为什么要离开家?”小女孩问,“因为讨厌我们?”

“不是。”我立刻否定。

小孩子的思维是纺锤体,一切绕着自己

我能理解男人的谎言,总不能告诉两个小孩“你们的哥哥想自杀”。我依然不舒服,男人对我始终没恶意,在小孩子们面前也会维护我根本不存在的形象,他也许是个好人,好吧,他算是一个好人,好人和做错事不冲突,就像爱一个人同时恨一个人也不冲突。世界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人生也是,事实也是。

我不准备和他们解释,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只有道歉是不够的,我想送他们一份不愉快的礼物。

我要先确定一下他们是否需要。

“告诉我,”我看着两个小孩,“你们在幼儿园,或者在去宴会听到别人说话,或者家里的保姆说话,或者任何时候……有没有听到关于妈妈、关于你们的爸爸的让你们不理解的说法?”

这段话咬文嚼字,倘若他来说一定又温和、又含蓄、又能让小孩子马上理解,我却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几句,写在高考试卷上大概会扣掉十分以上吧?没准十五分。

两个小孩的目光立刻垂了下去,躲闪,有很多情绪,他们果然听到过。

他们聪明,理解我的意思,但他们太小,不能应对这种问题,他们的本能开始防备。

“告诉哥哥。”我换了个说法。

他们竟然马上接受了这个叫法,无精打采又委屈地看着我。

大人们常常忽略小孩,当他们的视线和他们的声音一样高,他们牵着小孩的手只是防止他们走丢,或者在安全场合放开他们随意去找同龄人,他们忘记小孩子有好奇心,他们可能去找同龄的小朋友玩游戏,更可能自己或和别人一起听听大人们在说什么,当他们走过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珠光宝气的女人,不需要仰头,谈话的内容会一字不漏地传到耳朵里,而那些小朋友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

关于妈妈的话总令人不快。

妈妈有错,但人们对她的议论早已超出正常的道德评价,变成终身羞辱,人们的议论里包含的不是指责,而是**裸的嫉妒,他们认为妈妈太过轻易地得到一切,前夫是富家子,现任是帅哥,做生意有厉害的弟弟,孩子是双胞胎,长子有傲人资质……为什么如此优渥的一切集中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世界上的便宜全被同一个占了?因为她漂亮吗?因为她狐媚吧?一定因为她自私自利、心狠手辣、懂得利用和玩弄、不知廉耻、欲擒故纵,她明明没有什么本领,她凭什么得到这一切?你们知道她的前夫在干什么吗?你们知道她的儿子其实个性古怪吗?你们知道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小白脸吗?这个看似优越的五口之家其实就是一幕又一幕狗血八卦,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当做话题,引出那些劲爆的陈年旧事,那个男人曾如何,这个女人曾如何,男人的前妻如何,女人的前夫如何,那个孩子又如何,听说还有一个孩子……

“你们问过妈妈和你们的爸爸吗?”我问小孩子。

他们同时摇头。

他们的确聪明,聪明的人天生就知道哪些事不能做,哪些话不能说,不,也许只是那些听到的话太过刁钻,带着包装过的人心污秽,他们问不出口。

“想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们迷惑地看着我,难以抉择。

“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听到。”我说。

我太了解只言片语的杀伤力,我知道自己费了多少年才在偷听到的谈话碎片中拼凑出一个个真相,而那些所谓的真相经常错得离谱,我在这些错误中遍体鳞伤,而大人们的不告诉却只是为了保护我。那么知道真相的我难道就能安然无恙?不,也许真相更伤人,但我想把这些事告诉他们,只有知道问题的所在才能真正理解、真正接受、也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哪怕一个问题只能搁置变成伤疤,至少那是自己默许的,能把握的,而不是有天横祸一般飞来,砸碎自己习以为常的美满。

我宁可知道一切然后坚强,也不想被虚假庇佑。眼前的两个小孩马上就要到我当年的年纪,如今的孩子一代比一代早熟,他们虽然被娇养,却不是没有想法,我愿意相信妈妈的孩子都是理智的,也都是愿意强大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小男孩看了她一眼,也绷着脸点了点头。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我靠在病床上,妈妈拿几个枕头为我垫了一个舒服不费力的角度,她很少干活,却很会照顾病人,知道如何让病人舒服,这是当年照顾外公、奶奶时留下的经验,也许奶奶曾惊讶她的儿媳竟然肯为一个看不对眼的婆婆这样用心,这些舒适的角度不是客气的照顾能尝试出来的,我想奶奶后悔了,倘若她早一点放弃那些不算偏见的偏见,早一点看到妈妈的优点,早一点和妈妈各退一步,她不会带着满心的懊悔和担忧离开这个人世。

我看着两个小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起他潋滟的眼睛,他正对我笑。

“你们还记得那个黑头发的哥哥吗?”我问两个爬上床小心靠着我的小孩。

他们点头。说来也怪,他们明明只和他见过一面,小孩子明明最健忘,他们偏偏牢牢记住他。

“其实……他也是你们的哥哥。”我说。

我看着两张不解又童稚的面孔,一点一点说完当年的事,我不擅长修饰也不擅长隐瞒,除了必须省略的,我试着告诉他们那是怎样的两个家庭,它们是怎样各自解体的,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后来发生了什么,中间又有怎样的误会……很多事他们根本听不懂,但他们听得很认真,就像小时候的我想把从爸爸妈妈那里偷听来的每个字记住,留在心里反复猜测。现在他们不用猜测,他们只需思考,只需随着成长用自己的阅历去判断,他们可能会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讨论,也可能只是藏在心里私下悄悄谈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维,他们和我完全不一样。

这个故事很长,说完我累了,靠着枕头支撑自己,但我的脑子已经在多日的昏迷中清醒了,隐隐作痛之中形成了新的逻辑,我看着他们。

“哥哥,我们能去看看另一个哥哥吗?”小女孩问。

“我们偷偷听爸爸妈妈说,他也住院了。”小男孩说。

“好啊。”我点头,我想去看他,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他,我问他们:“你们书包里有彩纸和作业纸吗?”

我折了一个飞机,问了下日期,又多折几个,把昏迷时欠下的补上,但只把一个短翼短尾的放在病号服的口袋。

“走吧。”我说。

我费力地下了床,并非不能走路,只是轻飘飘的,像踩着棉花,两个小孩争抢着扶着我,刚一推门,就看到等在走廊外面的妈妈。

“妈妈!”两个小孩奔向她,抱住她,她不解地一个个抱起他们,他们急着亲她的脸,像在安慰她,对她的耳朵说着什么。

我看到妈妈笑了,是欣慰的笑。

我也笑了。

他们未必理解妈妈的错误,就算错误,他们更心疼妈妈的委屈,他们没有一个必须顾虑的爸爸,没有关于另一个家庭的愧疚和心理压力,他们一心一意爱自己的妈妈,做到我根本做不到的事。

妈妈,不论我多么爱你,也不论你多么爱我,我们的缘分终究太短,我们真正想在对方身上得到的东西,其实永远得不到。就算说透了一切,解释了一切,我还能为你做什么?除了一张还算光彩的大学门票和尽量减少的矛盾,我做不到别的了。不论实际价值还是情绪价值,我无法提供,也无力保证,就让这两个孩子保护你吧,他们一定能给你最想要的爱。

“我去看看他。”我对妈妈说。

妈妈没说话,两个小孩说:“妈妈,我们去看看哥哥,马上就回来,你不要担心。”

“别让你们哥哥摔倒。”妈妈说。又问:“他道歉了吗?”

“道歉了,我们不怪哥哥!”他们齐声说。

“那去吧。”妈妈说,“我还要和医生谈一下。”

我们没有看对方,我们需要一些时间冷静,我带着两个小孩上了电梯,去了她说的那个病房,迎面看到他的妈妈。

我一下子后悔了。

我的智商应该还不错,为什么总不能考虑周全?我带着两个小孩说来就来,丝毫没想到他的情况,也丝毫没想过会遇见谁,四个孩子其乐融融的在一起谈话,这一幕落在他妈妈眼里算什么?

他跳楼,他用最强硬的态度表达他不和我分手,然后呢?他的妈妈只能妥协,妥协意味着什么?绝对不是团圆。不论我们未来关系如何,不论我们多么深爱对方,多么尊敬对方的父母,我们的妈妈绝对不可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友好相处,相互避而不见是最大的忍让。而他势必融入我的家庭,他的妈妈只有一个人,只能彻底地被孤立在所有人之外,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不,这不是任何人想要的结果。

“阿姨,我们来看看哥哥。”两个小孩倒是毫不怯场。

他的妈妈蹲下身和他们平视,告诉他们不能在病房里做什么,要注意什么,然后才说:“你们进去吧。”

“谢谢阿姨!”两个小孩还不会掩饰情绪,他们很喜欢这个愿意蹲下身的漂亮阿姨。

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愿看我,抱着一堆衣服快步走开,我没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她换了轻便的女鞋。

我屏住呼吸,推开门。

他知道我来了,他躺在病床上,脚吊着,胳膊也打着石膏,他侧着脸看上门,脸上涂了药水,他看上去那么羸弱却望眼欲穿,他被石膏、绷带、吊瓶、药膏、病号服组合成一个陌生的形象,我几乎停止呼吸。

他的嘴唇抖了几下,什么也说不出。

我的嘴唇也在抖,半晌才终于开了口。

“你会不会后悔?”我知道这不是此时该说的,但我说不出别的。

他侧头的姿势很费力,头上的纱布白得刺眼,他迷惑地看我,“后悔?”

“我只是突然有些理解了。”我的思维越来越清晰,“我妈妈,当年是外公的掌上明珠,为何外公会那么绝情地断绝关系。如果父亲或者母亲把全身心的爱给了孩子,她却为了一个外人宁可抛弃一切,根本不管父母的心情,不理父母的忠告,不顾十几二十年的养育恩情,父母怎么可能一如既往爱她?而到最后,我妈妈后悔了,她完全理解了外公当年的话和当年的顾虑,但一切都晚了,从她选择我爸爸那一刻,她和外公的感情再也无法修复了。”

他的脸顿时铁青,似乎是憋的,他的五官因为疼痛的牵连扭成一团,他满眼匪夷所思,恶狠狠地对我说:“我这个样子……你就跟我说这个?”

“我怕你后悔。”我说。

我想明白了。他比我偏激,这不假,我们中更有可能做偏激举动的人是他,这也不假。但他不会毫无考虑近乎鲁莽地做一件事,那不符合他的智商。他从那扇窗子往下跳,不排除话赶话的冲动,更不能排除打赌成分。

他要威胁他的妈妈。

用他的生命逼他妈妈让步。

也许他还考虑了高考这个时间段,考虑了双方父母的反应,没错,在妈妈们只能隐忍不发的高考期,我们能够缓冲,能够趁这断时间想办法修复关系,过了这段时间,没有人会理我们,亲子间只剩对抗。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

我不想对他说我的猜测,那会加重他的负罪感,他根本无法面对自己竟然算计相依为命的妈妈。

但他还是做了。

他不知道结果怎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死、会残疾、会留下后遗症,他选择向下跳。

我的大脑在动荡的情绪中,思想几乎荡然无存。

他应该是脆弱的,他始终是脆弱的,我也从没想过强迫他强硬,但他用最危险的方式强硬了一回。

为了我。

我陷害他,侮辱他,利用他,引导他阴暗,差点把他拉下铁轨,我装模作样地求他“不分手”,他就真的不跟我分手。

他缠着纱布,打着石膏,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他的妈妈那么冷漠,不在乎我带着两个小孩出现,恐怕跟他也没了温度没了脾气,当他选择为一个所谓的爱人威胁自己的妈妈,他就背叛了她,他们之间就有了再也没法填平的鸿沟。

值得吗?我为他做过什么?除了几张计划表,一些学习指导,我还为他做过什么吗?我一直索求无度,毫无底线地要求他去做不想做、不能做、做不到的事,他一一为我做了。这就是他的性格,他是我遇到的最温柔的人。

可是值得吗?他懂人性的善变,他怕不怕我今后变心?怕不怕我承担不住压力?怕不怕我和他的妈妈继续无法共存?我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他还是这么做了,他在和自己打赌吗?不,他只是没办法了,他懦弱到了极点,却还是想找一个不伤害别人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伤害自己。他的爱不只是温柔,还有更沉重的,我几乎负担不了的部分。他真像他妈妈,给出的都是别人根本还不了的爱。

他似乎也在思索,他的眼睛是软弱的,我猜他想到了他的妈妈,他的声音也很虚弱,慢慢说:“后不后悔,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只是……没办法。”

我知道他快哭了,我也是。

“你不害怕吗?”我问。

“我没办法。”他说,“你知道吗?我醒的比你早,这几天一直偷偷让姐姐看你的情况,气死我了,为什么是你昏迷不醒,反而是我在担心你?我就说怕你感冒吧……你看看你……”

“你就不担心你自己?”我终于带着两个一直不吭声的小孩走了进去,他用眼神和他们打招呼,一边回答我:“怎么不担心,万一残疾了……万一破相了……万一摔傻了……”

“后两个倒也没什么,”我拿出飞机放在他枕头边,“反正我们的智力和家庭门面从来不靠你。”

他呼气、吸气、恶狠狠瞪我,“我这辈子就是要被你气死吧?你还是折飞机吧!闭嘴!”

我闭了嘴,我只想看他,看他真的活着,还像以前一样对我生气,对我笑,两个小孩趁机说:“哥哥,我们也给你折了礼物!”他们拿出纸大象和纸狮子给他看。

不知为何,我有点不好意思和他说话,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过去随着他跃下的身体尘埃落定,未来仍旧难以明晰,我该说什么?我不能保证什么,我也说不出甜言蜜语,我更没有誓言和承诺。他似乎也一样,只是不断哄两个小孩说话,他轻易地让两个小孩埋头于折纸,而后抬眼看我,一直看,看到犯出一层泪光。

他真傻。

“你不该这么做。”我忍不住说。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抿了抿,不像在笑,他的声音里有某种歌曲似的伤感:

“我担心你的时候也想了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没办法,我不像你,你总在想办法,我只是懦弱,只会逃避,逃不了的时候怎么办?我刚才还在想,看到你来了,突然想到初中老师讲过的一段《红楼梦》。”

“红楼梦?”这和红楼梦有什么关系?

“老师讲了个开头,说林黛玉前世是一棵仙草,被贾宝玉用甘露浇灌,听说贾宝玉要下凡她也要去,她说她还不了贾宝玉甘露,只能‘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你说这不是胡扯吗?我也知道这是浪漫的文学写法,但哭几场就还了恩情,还了爱情,是不是太轻巧了?现在我突然明白了,她还的其实不是‘眼泪’,而是‘所有’。 ”

我几乎不敢看他。

“我想,就算是懦弱,我也把所有懦弱给你了。”他也不看我,“我是不是太狡猾了?这件事我可以为你做,也可以为我妈妈做,而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再多的没有了。”

他的尾音是一声叹息。

我没有说话。

我应该对他表态,我应该对他保证尽我所能,我不会让他后悔,我应该说从今往后一切都交给我,剩下的事我一定会努力做,只要他活着,只要我们不分手,可这些轻飘飘的话有什么用?劫后余生我们不是没有喜悦,现实却依然是现实,看似被撞裂,其实那裂纹更加牢不可破,活着原本比死艰难。我只肯定一点,他对我倾尽所有,他为我哭过,为我死过,我也愿意做同样的事,我必须做同样的事。

他看着我,又叹了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他的眼神很快就变软,又开始看着我笑。这一刻我的心才从虚浮的高空回到原处,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姐姐轻快的脚步打破了房间的沉默,他不由失望道:“我妈呢?”

“她说有事,让我给你喂饭,”姐姐看了眼病房里的人就明白了,连忙说些打岔的话。她不是话语玲珑的女孩,只是单纯地热闹着,想到什么说什么,倒也冲淡了他一脸忧愁和房间里的钝重,她一直在我的病房,和小孩子混了脸熟,边喂饭边和我、和小孩说话,说的是医院里的八卦。

“为什么总有人在哥哥的房间外面故意路过?”小女孩问,“因为我们长得好看吗?”

“对,你们可爱。”姐姐捂着嘴笑。

“路过?”我意识到这件事很奇怪。

“你怎么这么笨啊,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妈工作的医院,我的上……”在我威逼的注视下他把话缩了回去,我才不要小孩知道这个跳大神似的绰号!

“就是啊,谁不想看看你们一家。毕竟当年的事现在还有人说呢,”姐姐口无遮拦,“你们两个竟然同时住院,一个摔得那么严重,一个高烧不退,三个绯闻主角聚在一起竟然不吵架,说什么的都有!”

我明白了,他妈妈在医院口碑那么好,人缘一定也不错,不知多少人看我们不顺眼,又想看热闹,于是我的病房外总是人来人往,妈妈估计烦死了,又不能冒险转院,至于那个男人……新欢旧爱,两个孩子住院,手里还牵着两个更小的,两个楼层跑来跑去,就像陈世美天天耗在在秦香莲的工作单位遭白眼,他恐怕是所有人中最尴尬的一个。

“你知不知道现在传成什么样子?”他对我眨了眨眼。

“什么?”

“说我们起了冲突,我被你推下楼,家长们正商量怎么解决呢。”

不知我露出什么表情,他们开始笑。

“我今天就出院。”我说。

他们笑得更欢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