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代代木原。
森之丘医院。
护工在一边忙活,茑子姐姐蹙着眉躺在病床上,一路颠簸让她面色有些苍白。柚月咲坐在床边,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着外面的原野。
東村稔在嘱咐完护工之后带着义勇踏上了寻找的路。在来医院的途中他们商讨许久,决定从就近的警署开始查。
柚月咲的叹息在他们走了之后才吐出,她伏在床前,在心中暗暗祈祷。知知从她的肩上跳出来,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忧,蹭蹭柚月咲的脸。
初步的检查做完,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白大褂的医生神情严肃,详细地询问着昏迷的情况,接着为第二天安排了更进一步的检查。
柚月咲一一应下。病房里支了小床,她和护工轮流守夜休息。
第二天,第三天,事情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茑子姐姐的面容越来越苍白,呼吸也愈发轻微,脉搏也变得越来越慢。各种检查证实她变得更加虚弱,可是病因依旧不明。
“柚月,柚月……”
姓山田的女护工将她轻轻拍醒,她才发现自己在床边直接趴着睡着了,脖子有些僵硬,手也被压得麻木,因此她慢慢坐起身,朝山田露出一个笑:“抱歉,山田姐。”
她又继续注视了一会茑子姐姐安静的面容,起身:“我去擦下脸,这里拜托你了。”
外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其间,女孩叹了口气。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下,消沉和恐慌再所难免。
阳光照不到的走廊尽头,她在阴影前停下了步子。柚月咲本无意踏足,只是心头无力焦灼,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回去吧,她想。
——“你的家人也生病了吗?”
一道稚嫩童声响起。
柚月咲抬头望进阴影里。
那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病号服,毛躁躁的黑色短发,灰色的眼睛,格外白皙的肤色——比少见阳光的柚月咲都要白,女孩愣了一下,只觉得有股冷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这里这么冷的吗?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就转身想要走回去。
——“真可怜。”
柚月咲皱了皱眉。她扭过头,那孩子脸上的笑意还未消逝,见她转头蹙眉神情,也没有隐藏的意思,反而嘴唇上扬,笑得愈发古怪了。
叫人感到不适。
女孩转身快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她在应对莫名其妙的恶意上显然没有什么经验。柚月咲有些蔫蔫地回到病房里,继续坐在床边。但只过了一会,她心思又落在姐姐身上,想着远方的東村哥和义勇,这件事情很快被迫抛之脑后。
又到夜晚。
柚月咲在小床上睡着了,山田坐在病床边,时不时探一探茑子姐姐的额头,确认温度稳定。
她回头看了一眼,心下叹息,起身替在睡梦里皱着眉头的女孩掖了掖被角,又坐回原位。
……
柚月咲是被一阵遥遥的笑声吵醒的。
她不习惯医院的消毒水味和床,最开始睡眠很浅,容易被惊动。后来一是因为习惯了,二是因为和护工轮流守夜,到底还是孩子,容易累,睡得也更沉了,有什么响动,也便惊不起她。
可是那铃铛般的笑声拉得很长,远远地,透过墙壁的缝隙传过来,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往她的耳朵里钻,进到她的睡梦里,叫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耳边是那笑声的余调。
“……”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眼前被暗色罩住了。她眨了眨眼。
小床发出嘎吱的响,她侧过身,面向窗户那一边。
窗帘没有拉,月亮照在她伸出的手上,她还没完全清醒。半合着眼迷迷糊糊地听,耳边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柚月咲疑心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或者是做了噩梦。
——唉?
——月亮呢?
她忽然一个激灵,猛爬起身,小床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响。
那层淡淡拢在她身上的月光被人为遮住了。柚月咲只觉得白日那股寒意电流般蹿过全身,冻得她心脏停跳,她死死地盯着窗户那边,白日的男孩站在窗外,朝她露出一个笑。
不,不是站着,这里是二楼!
那笑容越来越大,尖利的孩童笑声再次隔着玻璃传入柚月咲的耳朵,在椅子上模模糊糊睡着的山田也被惊醒,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发出了尖叫声!
“山田!让开!”
玻璃在尖叫声和笑声里炸开,无数细小的碎片在空气里折射光线。柚月咲在那之前已经奔向病床,把病床往另一边拉出一段距离,轮子发出轱辘声,椅子被撞开,发出滋啦一声响。
“咦?”
那男孩在顷刻之间变换了位置,落处正好是病床原本所在,长且尖锐的指甲伸着,似乎有点意外地看向柚月咲。
——“好快。”
柚月咲爬过病床,用身体推着床向门口那边去,她此时异常地冷静:“山田姐!带着姐姐跑!去把人喊醒!”
山田惊慌失措,闻言立马抱起茑子,转身往门口那边跑去。
“滚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手上居然拎了把菜刀,直直地指向那男童,眉眼间尽是厉色。
背着月光的男孩歪了歪头,不再隐藏的尖角,望过来的充血竖瞳和前不久日出里,挣扎着嘶吼的恶鬼重合,嘴角的血腥彰显了什么,他没把这个穿着浅绿色浴衣女孩的色厉内荏放在眼里:“跑不了的哦。”
柚月咲刹那失了血色,回头望那边看去,却见门消失在墙壁里,徒留山田面色灰白,抱着茑子的手一直在抖。
窗户?
二楼跳下去也许没有性命之忧,但且不说他一直站在窗户前,按人从高处落下需要的缓冲,被追上简直轻而易举!
所有已知的信息在她脑海里穿梭,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只觉得血气上涌。
——“真是的。”
她听见对面说:“我不是在帮你吗?”
知知在茑子身上注视这一切。
它急得要掉眼泪了。
城里不比山上,留在柚月咲身边太扎眼,白天,它就在窗外的树枝上装成一朵花晒太阳,晚上,它会待在柚月咲身边,躲在她怀里睡觉。
真奇怪,柚月咲只是名字里带了一个月字,但对它们却有一样的吸引力。
下山的时候,柚月咲本来不想带上它,但是它和皎皎非要跟,就是柚月咲也发现不了。到了火车上一拉开包袱,两个小花灵一瞬间蹭了上去。
柚月咲本来就有点晕车,这下真快要昏倒了。
——“傻不傻,里面闷不闷?”
因为小感刚刚出事,还很虚弱,她又不得不立马下山,所以没有及时和它们好好谈一谈,正好在路途上补上。
“你们,还有茑子姐姐,义勇,都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那个夜晚的后怕仍在眼前,共感时身体的失控无比清晰。柚月咲点了点它们鼻尖:“我能明白你们想保护我和茑子姐姐他们的心,因为我也一样,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自己一个人承担一切,闷声做大事,明白了没有?”
“嗯嗯!”
“知道啦知道啦!”
——到底是谁非要一个人承担一切啊!
它在下山前去问过小感,那只恶鬼袭击的时候,小感正好爬上高处的柜子,蓄力跳向对方,才能给恶鬼造成那样大的打击:“而且我觉得,他好像很虚弱……很有可能我是侥幸做到的——这个不要翻译给小山主说!”
但在刚刚,柚月咲把她揣在了茑子姐姐身上,但这个距离离那个满身恶意的男孩还有很远,它根本没法到达!
柚月咲是想让它保护茑子,但是,她真的能一个人应对吗?
“山田小姐,山田小姐,麻烦你,把我扔到那张床上!”
——山田真的要被吓昏了。
那边的对峙还在继续。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柚月咲难得这样面色沉沉。男孩好像觉得很有趣,于是没有继续再动:“她很多天没有醒吧,我看到了哦,医生都说查不出问题,没有办法。”
“那又怎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抛弃呀,抛弃,反正她很快会被你放弃掉的吧,丢掉,扔在医院里,所以呀,我来吃掉她,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难以理解。
柚月咲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反驳点别人什么。
她握刀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但出乎意料,她的心并没有被最初的恐惧所占据。
无法后退。
“那个没有用的,伤不到我的。”
男孩轻飘飘地开了口。
柚月咲仍然没出声。
面前的鬼应该刚刚吃过人,嘴角的血迹还没有擦去,代表着一条生命消散在这天地间。而他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在他固有的逻辑里给所有人下了定义。
有什么轻轻在她背后攀爬,她明白那是谁,想要做什么——可是女孩抬起眼,脑子里是无声无息缩在地上的小感,那样一小点点。
无力。
愤怒。
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试一试吗?
试一试吧。
普通的刀,确实对拥有超强复生能力的鬼没有用处。
他说的没错。
几乎是在那把普普通通的菜刀镀上一层淡淡发光的浅紫,而他还没有分心看一看那是什么的时候,女孩的身形便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道疾速的影子,这个女孩的速度很快,轻盈,敏捷,像山间的飞鸟——可那又怎么样?
鬼有着绝对的自信,能在她靠近自己的同时,用手穿过她的胸膛!
几个呼吸间,柚月咲的眼眸出现在他跟前,深绿色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生出了刺骨的寒意。
男孩伸手欲攻!
可在刺穿人身的感觉到来之前,腹部传来的灼烧的剧痛先行一步,随即他在大力里被迫后退,直到背和墙壁重重相撞,他不可置信地低头望着那双眼睛——俯身的女孩躲过了他的攻击,而他被生生钉在了墙上!
刀身一转,向后收回,血液四溅,却没有立马愈合,恶鬼在那剧痛里讶然,调动浑身力量去疗愈,尖锐的长甲丝毫没有章法,却向她直直挥去!
柚月咲向后躲开,可肩膀处的布料仍被划破,指甲尖端的血滴在空中散开。她五官疼得皱缩,一咬舌尖努力压下。正要再上前,她紧紧盯着恶鬼露出的脖颈,却听见有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从窗户那边传来:“后退!”
女孩一愣,浑身一激灵,向后退出好几步,一道浅绿色的刀光于夜中席卷而来,周身气势磅礴,直直向恶鬼脖颈而去!
只那一瞬间,头身分离,恶鬼倒地,灰飞烟灭。
尘土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