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堂外门,一名小吏快步迎上来,低声行了个礼后在前方引路,将他引进了一座偏厅。厅内不似正厅那般威严肃正,反倒布置得极为朴素,白墙素顶,角落里摆着几张竹椅和一架旧书柜,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窗扇敞开着,冬日的微风裹着阳光斜斜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厅中一人,负手而立,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头的庭院槐树。只见那人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浅灰长衫,腰间只系一条素布带,脚下踏着一双旧布靴,身材有些发福,但肩背依旧挺拔有力,乍一看,倒更像是个归隐的普通书生。
他并未穿官服,可不知怎的,只一眼,二狗爹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视。
二狗爹踟蹰着站在门口,不敢再走近一步,低声试探着:“县……县尊?”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脸圆圆的显得一团和气,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五官平平,没有什么亮眼的长处,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短处,但那双眼睛却仿佛看得极深,一眼落在你身上,就像能把你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县令,一县之主,二狗爹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见上一面的大官,竟然没有坐在高高的官椅上,也没有披着乌纱红袍,反倒像是个和他一样的普通人。
二狗爹手中捧着那个装着三百金杯盏的匣子,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他战战兢兢地迈前一步,跪倒在地,颤巍巍地朝县令磕了个头,声音都抖了:“小人……小人叩见县尊大人……”
哪知道县令笑呵呵地走过来,还亲自把他扶了起来,边笑还边打趣到:“老弟何故如此客气,你是在仙人坐下聆听过教诲的人,这点我不如你,说不定将来还要向你请教,如何能得仙人青眼呢。”
二狗爹听他提到仙人心里一震,原来神主的威名连县尊都知晓?莫非神主真的是什么世外高人?
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县令已亲手把他扶到了自己左下首的位置上。二狗爹一边懵懵懂懂地坐下,下意识想看身边的机发,却意外发现机发没有跟过来。这时他才想到,刚才机发告诉他要去接一个人,让他站在原地不要走动。结果县令派人来请,他一时激动把机发的吩咐忘了个干净。
他心头一阵懊悔,暗暗想是不是该找个借口离开,可正犹豫间,县令已坐上主位,拿起茶壶,亲自为他斟了一盏清茶。
他一边倒茶,一边亲切寒暄道:“你既得仙人垂顾,去了那等神仙道场,不知可曾得授奇术异法?可有那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祛病除灾的本事?”
县令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仙,更不会相信一个终日打猎、粗服草履的甿隶之人,竟能得仙人垂青。他堂堂一县之尊,读书识字、勤政理事二十余年,自己都未曾得到神明的青眼,何况一个山里人?他暗自冷笑:怕不是这猎户晚上做了个梦,醒来胡乱编了个故事,再用个破杯子来糊弄人。
但他并未当场揭破,只按下心中疑虑,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
这件事发生在他治下,流民百姓都说那李三弓遇了仙、得了宝,如今这神仙的信物进了他蓟县城,多少算是个神迹。他只要顺势捧上去,打点得宜,说不得太守的垂青,还能加官进爵,若能换来他半生仕途的转机,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他倒要看看,这个李三弓,究竟能编出点什么花样来。
结果却听那传得神乎其神的“李三弓”,站在厅中战战巍巍地抬起头来,面色虽惶恐,语气却一本正经,低低地叹了口气:“神仙……神仙也有自己的事做,哪儿能天天理我这等凡人?我不过偶尔见过几面,也从未得什么法术,连说话都不多,唉。”
县令听他语气认真,又看他神色恭谨,只觉意外至极。他原本以为,这李三弓就是个胆小怕事,强撑着编了个故事却编得并不怎么精彩,说不定编到一半还能编不下去,害得是他把故事编圆呼了。只是这人一开口,县令便知道这人是真有几分本事,虽满脸惶恐,却没有半句讨好、这战战兢兢的姿态,不像是编故事被吓得心虚,反而像是确有其事,却又知轻重不敢妄言。
县令暗自打量了起来,这个山野猎户,即便是在说谎,能说得如此诚恳沉稳,也不是寻常人。
面上却仍是一派温和,只见他微微颔首,含笑道:“怎么会呢,听说那位神仙还赠你一个宝贝,想来还是看重你的。”
二狗爹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个盛放杯盏的匣子,神情略显迷惘。
心想神仙什么时候给自己宝贝了,……那不是叫我拿去卖钱的吗?他心头纳闷,却一时又不敢说什么。
县令见状,眸光微闪,心中已然明了几分。他不动声色,换了个语气,一脸感慨地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愚兄自幼读书,年近四十,未曾遇过半分仙缘。听说你得遇神迹,我这心里,实在是痒得紧啊。”
他把手覆到二狗爹捧着是匣子上,语气诚恳道:“可否容我一观那宝贝?就一观,望老弟成全。”
二狗爹早就被这番“兄弟相称”的客气话哄得晕头转向,只觉自个儿像是走进了梦里,竟能与大人平起平坐,倍感受宠若惊。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觉得不答应,倒像是自己没礼数了。
“这……这也没啥不能看的……”他说着,连忙低头,战战兢兢地匣子举起来,两只粗手颤颤巍巍地捧着,呈到县令跟前的案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露出里面那只被阳光一照便透过柔光的白瓷杯盏,杯身流彩斑斓,淡淡的光晕仿佛在空气中游走。
县令眼中骤然一亮,却仍克制着不动声色,轻轻接过,低声道:“多谢贤弟。”
说罢低头细看,指腹摩挲着那温润如玉的杯身,心中已掀起了阵阵惊涛:果真是个宝物,这猎人,恐怕真有一番奇遇!
县令盯着杯子看了许久,笑意不减,缓缓抬头看向李三弓:“贤弟果然不凡。得此仙物,实乃一县之福。”
他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匣子,挥了挥手,对左右吩咐:“将此宝小心收起,暂存公库,手脚都放轻巧些,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触碰。传我话,明日请广阳郡肖长史,王司马,还有那个从洛阳来的贾公子,再叫上县里几个县丞,县尉来我府上,就说,……有上好的茶叶请他们品鉴。”
再转向李三弓,县令满面笑意,语气亲切:“老弟,此番得此仙物,我等皆是托你的福气,若非你带此宝入城,蓟县上下岂有今日之盛?诸君闻之皆欲一观,亦请你与我同席,你若愿意,我即日起便在府中设一偏院,供你安歇,衣食不缺,起居有人照料,好静心养神,也免得你劳顿奔波,叫神人见了心疼。你说如何?”
他说得情真意切、诚意十足,话里话外都把二狗爹捧成了得仙人宠信、带祥瑞入世的贵人。一旁的小吏们也都跟着点头哈腰,脸上堆笑,仿佛真是把他当座上宾来看待。
二狗爹本就是个山野村夫,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何曾受过如此礼遇?听得心头一阵发热,脑袋里嗡嗡响,几乎就要点头应下。
可他一想到那巧夺天工的匣子,那是神主给他的,是神主的东西。神主还等着他把三百金带回去呢。
他怎敢空手回去?就算他可以留在县令这里,每天有好吃好喝的,再也不回去了,可他孩子还在神主的道场啊。万一神主的万钧之怒落到他孩子的头上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二狗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脊梁骨直冲天灵盖,头皮发紧,手心冒汗。他强撑着笑了笑,声音却已哆嗦了,却不得不问道:“那……这……这钱的事儿……”
县令正端起茶杯,闻言眉头轻挑,放下杯盏,神色微微一敛。片刻沉默后,他淡淡一笑,却已收回了方才的热情:“老弟多虑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本官自不会让你吃亏。只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远,“此物若真是仙物,我是准备敬献给太守大人的。你我一道随行,亲自把这宝贝送去太守手里。到时候,太守大人若是看重,重赏你我,岂不更好?”
二狗爹听了半天,见他没有给钱的意思,心中直打鼓。要供奉给太守。县令说得倒好听,说是“你我一道献宝”,可真到了太守那儿,那赏赐能落在他头上?只怕连他这个人也成了县令一并献上的一份神迹佐证。
他低头不语,手指绞着衣带,眼圈微微发红,却知道现在东西被人抢了,他自己也在人家手上,根本逃不出去。只能盼着机发早日发现自己没了踪影,快些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