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天空笼罩这厚厚的云层,黑沉沉的,秋风卷起路边的落叶,路人裹紧衣服,行色匆匆。
平时很多人野餐散步的景区,只剩寥寥几个清洁工人。
百来平的游客中心一楼挤满了公安、应急管理、消防救援、林业部门的人,秦艽进来的时候,给本就凝重的氛围增加了一份压迫感。
秦艽高大的身形挡住入口的光线,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的西装。
“现在什么情况?”
一个公安的人问,“你是?”
秦艽略加思索,给出一个比较省事的回答,“若离家属。”
起初并不能完全确定坠崖的是若离,直到在悬崖壁上发现卡在石缝里的半个手机。似乎是曾插进石缝中当做支撑点,下半部分完全被磨损开裂扭曲,暴露出里面报废的芯片。
若离很珍惜这个手机,买了个手机壳,背面的题字是他自己写的,秦艽帮他做成图片发给商家定制。
“平安喜乐”如今只剩下“平安”。
秦艽摩挲平安两字,脸色阴沉的可怕。
悬崖垂直高度少说两千米,地质成分复杂,底部是原始森林,从来没人去过,上次掉下去的人因为救援难度太高也发现的太晚而放弃。
这是第一次真正组织了团队救援。
无线信号到不了崖底,无人机下去很快失联坠机,无法探测若离的具体位置和体征情况。
专家们正在讨论建立通信中继的方案,但其实有不少人都认为遇害者还存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要不是张谦和一众工作人员强烈坚持,和金鑫报销所有救援开销,留在这里救援的人数得少一半。
秦艽来的路上了解了事情经过,安排了更高端专业的救援设备和三个民间救援团队,他刚到不久,设备和人也到了。
整个救援团队一下增加到一百多个人,带着更专业的设备回到若离坠崖的地方。
通信小组已经在山顶搭建了无线电塔,飞手操作无人机飞向崖底。
但信号只能到达一千多米,雪上加霜的是气象专家说三小时后有大风大雨。
所幸秦艽带来的性能更高的无人机能抗风抗雨,搭载大功率无线中继台悬停在悬崖边,充当临时的信号中转站。
但是无人机在下面扫描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人。
秦艽带来的无人机都是军用级别,具有高清摄像和热成像功能,按理说是活能见人,死能见尸。
“别是被野兽拖走了…”人群中一个小伙弱弱的说。
秦艽看过去,那眼神像是要吃人,小伙吓得躲在同事后面。
最后决定救援小队下到崖底搜查。
秦艽往身上套攀岩设备时,张谦不赞同道,“你下去添什么乱?这里这么多专业队员。”
秦艽最后检查了一遍设备,“你忘了我以前是做什么?”
张谦看了他一会,一拍脑袋,他也是急懵了。
秦艽打小在部队混,十八岁开始当兵,专门执行各种高危艰难的救援行动。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专业。
若离已经失踪了快二十四个小时,在下面多待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若是普通人他也会认为不可能存活,但若离他会轻功,会法术。他不认为若离会那么容易死掉。
三小时后,黑云积蓄已久的威势在瞬间决堤,暴雨如瀑般倾泻而下。早有准备的救援团队纷纷进入帐篷。在崖底搜查的队员也纷纷回到山上,秦艽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继续搜查,连张谦都劝不回来。最后只能留下一部分人跟他随时保持联系。
这场大雨持续了三天三夜,期间停雨时,秦艽上来过两次,换掉脏兮兮,不知道在哪划破磨烂的西服,穿着一身专业登山装备,补充了必备物资又下去了。
而若离一直没找到…
…
多久了?
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雨还在下。
若离艰难的撑起身子,洞外白茫茫一片,寒风裹着水汽吹进来,他往洞里缩。
从高处落下没把他摔死,多日未食没把他饿死,一个风寒把他折磨惨了。断断续续发着烧,一会冷一会热,浑身酸痛乏力,比被师父罚拎着二十斤的铁坨站一天都累。
昏睡中总是梦到往事。
那次也是下雨,冬末初春,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他染了风寒,母亲偷偷前来探望,用冰凉的手帕为他擦拭额头。他忍不住钻进母亲怀里,母亲怀中温暖又柔软,身上的难受好像一下子去了不少。他甚至希望自己再烧久一点,好让母亲多陪陪自己。但没多久母亲就被下人叫了出去。
他烧的糊涂,隐约听见母亲在门外压低声音对下人说:“澈儿醒了哭闹,我得过去。你们好生照看阿离。”
他用尽力气爬起来,喉咙里那声稚嫩嘶哑的“娘亲”并不能阻止母亲离去的背影。
半个身子向下坠,一阵眩晕的失重感,画面一转,稚嫩的孩童身量抽高,体重跟不上长高的速度,像一根刚褪去竹笋状态的竹子,那么清瘦,淹没在一群宾客之中。
周围的热闹喧嚣都与他无关,坐在最远的位置,偶尔抬头,看到紧挨着父亲的弟弟爬上膝头撒娇,一向威严的父亲纵容的笑着点点他蹬的鼻子。
他看到少年的自己睫毛遮掩下的羡慕。
画面不断变换,一下是考前母亲难得为他整理衣冠,温柔的说着些鼓励的话,夸他,“长大了…”,却在弟弟下学回家发脾气时瞬间抽走所有注意力,留他一人站在原地,那句没听完的夸奖,再也没了下文。一下又是弟弟闹着要他那件母亲用多余布料缝制的斗篷,母亲带着歉意说,“你是哥哥,让让弟弟。”
弟弟炫耀说父亲特意命人南下给他寻来一直想吃的岭南荔枝,而得知他考中解元那天,母亲高兴的为他夹了一筷子他最喜欢的鲈鱼,父亲一句“区区小成便得意忘形,如此心性!”那僵在半空的筷子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他不像这个家的长子,更像是一个路人,隔着玻璃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他周围总是灰蒙蒙的,母亲是唯一的光,但这束光,却总是隔着毛玻璃,温暖,但看不清,也靠不近。
如今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人生病的时候意志力也变得薄弱,在这个望不见底的悬崖,无人能找到的山洞,那些曾经压抑着的痛苦,刻意不想面对的残忍真相,此时化为钝刀在伤口上撕扯。
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中,他突然在脑海中“闻”到了蛋糕的香味。
藤编吊灯垂悬岛台上方,洒下一圈暖黄色的光晕,像融化了的蜂蜜,缓慢地流淌在光滑的台面。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香气,秦艽弯着腰涂抹奶油,动作不紧不慢,刮刀在他手中像是上阵杀敌的刀,利落削出平滑的表面。
坐的端正的少年眼中闪着期待的光,尽情往蛋糕上放了很多自己喜欢的水果,丝毫不担心会迎来责骂。
若离从未想过这么“肆意”的少年竟是自己。
想到自己曾经闹过的乌龙,秦艽揪着自己去给邻居道歉,其实低声下气赔笑最多的是秦艽,若离只负责说一句“对不起。”
像是自己小孩犯了错,家长抗下全部责任,对他却只是关起门来训斥了一顿。
想到这若离忍不住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真想再吃一次蛋糕啊…
雨没完没了的下,偶尔停了,他便伸出脑袋去舔叶子上的水,可这次他再也没有力气爬出洞外。
意识在慢慢抽离,隐约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那条蛇又来了吗?还是其他动物?
罢了,他跑不动了。
真气在落到地面前用尽,所幸缓解了下落速度,只摔断了腿,落入蛇洞中,被刚回来的巨蛇追着跑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这个洞躲起来。
反正不是成为动物的口粮,也会病死。
“若离…”
若离麻木的想着,他真是病出幻觉了,竟然听到了有人在喊他。
“若离!”
竟然还是秦艽的声音,是因为自己太想他了吗?
“若离!”
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自己身边,若离猛的惊醒。
不是幻觉,真的是秦艽在喊他!
声音由远及近,随即走远。
若离挣扎着起来,“我在这…”
糟糕,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在这…秦兄…”
秦艽的声音越来越远,若离的绝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想回去,他想活下去,他不要一个人孤独的死在这。
“秦兄…”若离一动便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感觉不到痛般拼命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动。
“求求你…带我回去…”
透过茂密杂草间隙,他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附近徘徊,然后越走越远。
“不要走…”若离着急的喊着,颤抖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越来越小的背影。
“秦艽!”
他终于攒出最后一口气喊出声,可视线中早已没了那个背影。
手指在沙石地上抓出五道长痕,若离趴在地上,泪水糊了一脸。
“可算找到你了。”
若离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洞口站着的男人。
秦艽卸下背包,快步过来检查若离的情况,“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若离楞楞的说不出一句话。
秦艽也没等他回答,快速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好在目前看来只有一条腿断了,又看若离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撩开头发,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微凉的额头贴上来,若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幻想,真的是秦艽,他来救他了。
秦艽那张极具张性的脸就在眼前,两人贴的好近。若离感觉自己胸腔里好像填满了棉花糖,涨涨的,甜甜的,又好像被淋上一碗醋,酸涩直冲鼻腔。
秦艽退开些还想再进一步检查,若离却追上来抱住他,脸埋在脖颈不住颤抖,很快一股温热的液体染湿了脖颈。
秦艽瞳孔微颤,伸出的手颤了颤,最后落在在他背上安抚的摩挲,“没事了,我们回家。”
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