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从半边天空上洒落,分明是清晨时分,世界却没有明亮起来。
空旷的礼堂后台,一名头发凌乱的男生拉开睡袋,第一个动作是拿出时刻放在身边的日历册。
这是一本做工精良带有硬壳和防水套的日历,自带一支圆珠笔,兼有记事本功能,他每过一天就划掉一笔。
笔尖划掉昨天之后,男生看着下一个格子和旁边的备注,顿了顿。
他按回圆珠笔,将日历收进衣服里面,起身走向正在做饭的同学。
灰蒙蒙的碎玻璃映出男生的身影,玻璃外是正在冲撞屏障的异兽,但礼堂里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很大一个金属制的锅胆被几块铺路用的大砖块垫高,砖块间燎烧锅底的却是一只趴在砖上蔫嗒嗒的半透明仓鼠,浑身皮毛都是红色的,不仔细看就好像从前在餐馆里用来烧锅的酒精块。
锅里漂着一些切碎的香肠、搜集来的一些速食面片、煮过的瘦肉、形状微妙扭曲的米粒和很多类似碎芹菜的蔬菜,载体则像一锅透明藕粉,都是他们就地取材的食物,勉强也算荤素搭配,至少在热腾腾的时候不难吃,现在这个时候能安稳的填饱肚子更是一种幸福。
男生先问正蹲在旁边用木棍搅着锅里食物的人:“老楚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他的同学翻着被看过无数次的漫画书,眼皮都不抬地说。谁都可以很轻易地发现,那本漫画的书角还沾着一些发黑的陈旧血迹。
在两年前这还是一本崭新的书,还没拆封便被主人带来学校,后来阴差阳错之下,成为了唯一一本留在他手里的漫画。
他们所说的老楚则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负责今天早餐的这名男生原来的同桌楚真实。
灵气复苏导致各路妖魔鬼怪出山以前,楚真实家里是开养殖场的,他自己也很喜欢养各种动物,于是后来他也能勉强收服一些异兽给大家带来方便……哪怕是在根基尽毁的情况下。
一切都开始于两年前。
那时他们这一班人开学不久,刚迎来自己的高二年级生活,跟老师推门而入说着“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了”相比,一些流传的都市传说那么遥远。
然而就在这些传说开始泛滥后没几天,整个A市及周边便迎来了某个国外的扭曲组织的自杀式袭击。
在几名被那个组织所洗脑的强者联合下,A市从环境到所有居民的身体都遭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紧随其后的便是正式开始的灵气复苏时代,异兽与异常状况井喷式发生,导致跨越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救助变得极其困难,还有很多人借此机会拉帮结派,幸好网络还能通过高悬在天的卫星来维持,很快便恢复了通讯。
他们这班学生是袭击中的幸存者,在灾难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家人。
在将转移的珍贵机会让给家人后,他们决定留下来,继续搜寻和救助幸存者,并凭一些幸运与通力合作当真活到现在。
当初这一群少年穿着校服,校服里面是已近成人体格的身躯、一腔热血与自幼培养的良善,认为他们拥有人类最巅峰期的恢复和生存能力,不是最优先该被救助的人,所以他们在亲眼见到发生在身边的灾难之后,做出将离开机会交给更老与更年幼的幸存者的决定是很容易的事。
也说不好有没有人后悔,反正他们坚持到今天了。
随身带着日历记录日期的男生叫白钨,人不如其名的是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可知当初也是一名不顾家长期望选择文科班的豪杰。
煮饭的这位同学是陈一明,经过摧残后还能拥有一定程度上的体能恢复、精力甚至精神抗性层面的优势,原本的潜力可见一斑。所以别看他这一脸和锅底下的红毛耗子异曲同工的萎靡相,却已经是队里相当可靠好用的一员干将了。
白钨听着他们的灵宠大师还好好的,放下心来,低声跟陈一明说:“今天是六月十六号。”
陈一明抬起头来,缓慢地眨眨眼——灵气复苏后,作为受到伤害导致能力不完全发育的一员,他这对眼珠子一颗没能变化,只有一颗成了半白金半黑蓝颜色,看着像口化学废料缸,倒是和A市上空被破坏成阴阳脸的天空同病相怜了。
“哦,是毕业典礼。”身在学校的遗址,陈一明很快想起这个日期的含义。高一的时候他们就在这个日子凑热闹送走了当时的学长,再然后却等不到自己的毕业仪式了。
他重新低下头说:“那又怎么了,给副校长坟头刻个到此一游吗,外面下雨呢。”
“说什么呢。”一名女生从后面出手,用一捆卷起的废报纸敲了他后脑勺。
“班长早上好。您吃了吗?”白钨慢吞吞打招呼,他两手空空如也,很坦然地表示自己还没吃早饭。
“没呢。”班长蹲下来,先把这捆旧报纸一片片撕碎喂给那只红毛耗子,悉心如古人照顾陶罐里能流传百年的火种。
白钨一看就知道她又起了个大早,旧报纸刚找出来的时候潮湿软塌成一团,得晾一晾再用,所以这晾干的报纸必是被下雨前收回来的。
他还发现班长穿的裤子膝盖被什么利爪状的东西划破了一点,正要开口说这事,便听见有人跑过来的动静。
女生拿出放在背包里的针线,捻着线头对班长说:“让我把裤子缝上吧,待会忘了。”
这位艾倩当然也是他们的同学,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典范,灵气复苏后顶着可爱的脸庞施展好一身怪力,不管打架还是救人都发挥了很大贡献,却总觉得自己贡献低,看谁衣服背包破了都想帮忙缝补一下。
白钨站在原地看着锅里的早饭走神,到班长喂完耗子,坐在陈一明让出来的折叠凳上伸直腿,让艾倩把飞着线头的小破口缝好。
“你们刚才聊什么呢,我听连老刘都扯上了。”班长摩挲着随身带的棒球棍柄,问。老刘是这座学校的副校长,两年前殉职。
“说今天本来是毕业典礼的日子。而且……”
白钨转过脸看着窗外,故作深沉。
不过他们真有资格深沉,毕竟他们确实失去了很多。环境衰败的现在,无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并没有一场天赐的大风来吹散尘霾。
“而且?”
“是咱们体委的生日来着。”白钨说。
“……诶对。”班长闻言一愣,看锅子的和卷棉线的也都一愣。
凭同学关系,本来当然不是必要知道所有同班的生日,遭遇骤变后A市除了下雨和不下雨的区别连四季都不明显了,每天犹如轮回,这近二十人的队伍里时常有人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日已经错过,但也不觉失落,毕竟就那么回事。
但班里体育委员的生日刚好和学校传统的毕业典礼同天,这让大部分人提起来都会有点印象并恍然大悟。
“那是应该庆祝庆祝,没办法毕业,但至少还能成年。”班长拄着膝盖站起身,先顺手拿起棒球棍,又赶紧换成另一根随身的小木棒。
小木棒上了无装饰,只是被削得比较光滑,底下刻了她的名字。
“那我去准备点魔法怎么样?”班长举着它,认真咨询三位同学。
“您别介!”陈一明赶紧说。灵气复苏中也有各路巫师法师涌现,如果没被袭击受损,他们家班长或许也会是其中一员,然而现在她只能甩出各种不太听指挥的随机魔法,大部分都坑了自己人。
人是队伍里的领袖,能力却是头号内鬼,真是令人分外敬畏。
“切……”班长不爽地放下小木棍。
她去拎出两袋夹心面包扔给陈一明,因为这货今天负责做饭分餐。毕竟早餐还是不能光捧着碗喝菜肉粥啊,如果那锅大杂烩能算粥的话。
面包当然不是他们搜寻到的,A市出事前的食物早过期了,这是外面设法送进来的物资中比较奢侈的那部分。
有时候白钨看着外面的种种新闻——什么巫师学院,炼丹门派悬赏,甚至鲛人上岸当明星的——也会觉得恍如隔世,但现实就是不讲道理的,世界这样广大,如果某人幸运些住在某个偏远山村,躲过了初期的动荡,通信正常物资充足,也许还会觉得灵气复苏前后生活根本没变化。
“我不要那芋泥馅的。”白钨说,“草莓酱的来三个。”
他端着碗夹着面包边溜达边吃,找了半天终于见到他们家体委,今天的寿星路思嘉女士。
白钨照面递去一个没开封的面包:“生日快乐。”
个儿和他一边高的路思嘉在他印象里是个比较乐天缺心眼的同学,今天却显得有点心神不宁。
她呆呆接过面包,机械地撕开吃了两口,才突然意识到白钨说的不是早上好。
“……你记得啊。”路思嘉脸上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
这不太适合她的长相,有点沉重。白钨在心里客观评价道。
日子特殊嘛。白钨想着只点点头。他倒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毕竟出于一些个人爱好,当初分完班就在老师办公室搜集了所有同学的生日这事好做不好说,尤其人家是个女孩子,要不是今天比较有意义,他就和之前所有人的生日一样默默旁观不说破了。
十九个人呢……每个都庆祝,多费力气啊。他连自己也算上了。
路思嘉拿着面包走开了。
经过班长的宣传,她遇到的每一个同学都会祝她生日快乐。
于是似乎毫无能力却并没被抛下、连生日都在恶劣环境下被特殊对待的女孩……终于对某件她犹豫着的事情,默默做下决定。
这天晚上大家分吃了想办法做出来的蛋糕,路思嘉收到艾倩缝制的浣熊手偶、楚真实请老鼠沿水路从外面捡来的珍珠做的手链、班长设法变出来的一个散发薄荷香味的水晶杯……小礼物堆了满怀,沉甸甸的。
凌晨。
路思嘉睁开眼睛,悄悄爬起来,走过艾倩身边,对醒过来的她表示自己不需要陪着出去方便,对守夜的赵骁点头示意,随后离开他们扎营的礼堂,越走越远。
黑暗渐渐吞没她,一半死灰一半浊云的撕裂天空上却慢慢透出不可思议的月光。
公园里,早已干涸的湖底积起一点静寂的水。
以水为基底,那存在温柔地应她的呼唤现身。
从前祂说过,如果不是资质受损,路思嘉本来能成为另一个特殊存在的祭司,所以祂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至于这二者间的关系,路思嘉没怎么听懂,只记得祂自称为那位的倒影。
“做好决定了吗?”
那少年模样的强大存在一动不动,声音飘忽地滋长出来,月光像细沙般洒在承托祂身影的这滩水上,水面永恒地波澜不惊,只被风带起极微弱的细纹。
“我想好了。”路思嘉鼓起勇气点头,“我可以跟你走,但不是不回来。我什么也不要,我想要你给我的朋友一个机会。”
祂并不反对或发怒,只静静等着,好似在鼓励她说下去。
“我猜对你们来说,时间不是没办法改变的,他们有机会回到以前,一定能比现在过得好。”
刚刚成年,认为自己有决定选择的资格的女生努力说着她的想法。
“的确如此……多么信任友谊的孩子。”祂轻声承认。
“既然你喜爱他们,我同意了。而且只要他们能交给我足够的祭品,就能把你赎回去,这样好吗?”
“祭品是什么东西?人的话,那不可以。”路思嘉不安地追问,流露出她并不真的信任这些非人。
“算是……信仰,信念吧,这就够了。”
路思嘉放下心来。她觉得同学们只要回到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凭他们的力量和魅力,一定能吸引到很多人跟随的,就像外面那些人物似的。
“好,谢谢您。”她觉得祂好像没那么坏心眼,便用心道谢,“其实我没什么厉害的,不值得交换改变时间那么厉害的东西吧,您愿意选择我,真的很感激。”
“你在看轻自己。月亮只接受女性,我是月亮的影子,我亦如此。”祂说。
“暂且归来吧……勇敢的祭司。”少年缓缓抬起手臂,伸出流淌着阴影的雪白手指,轻轻碰了碰路思嘉的额头。
她消失了,祂却没有。
除却路思嘉还剩十八人的礼堂里,所有人同时惊醒,面前出现一纸凭空漂浮发着微光的契约。
比对待“自己人”更正式的契约。
商量之后,每个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各自对视一眼,在黑暗中握紧离自己最近的同伴的手。
木已成舟……既然机会已经出现,为了挽回遗憾,也为了在契约规定的日期赎回他们的同学。
该拼尽全力了。
“有人提醒我加上附加条款,那就加吧。你们永远不允许对外透露与此事相关的任何信息,契约期间必须维持学生身份,直到担保人回归,否则后果自负。”
祂说着,契约书翻过面来,在附加条款下列出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注解,将一切漏洞都堵上了。
……我去。
同学们原本充满斗志的目光瞬间死掉了。
不能透露这整件事,所以回到过去后我们也要偷偷摸摸的行动吗?!除了本该拥有的毕业典礼确实令人怅然若失,其实倒也不必连学校生活都得原汁原味的补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