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小车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稳稳停住,车辕下的积雪被碾出两道深辙,像两柄刀划开素白天地。
帘子一掀,先落地的是一只赤狐小靴,靴尖一点泥,像雪里绽了朵早梅。
谢言柒弯腰而出,狐裘飞起又落下,乌发被北风吹得猎猎。
苏似依愣了一瞬,下一刻已提着裙角,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冲了过去。
披风的兜帽被风掀落,乌发飞散,像一簇被骤然点亮的焰火。
“殿下!”
她喊得又脆又急,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依赖。
谢言柒刚站稳,便被这团火撞了满怀。
苏似依双臂收紧,脸埋进她颈窝,呼吸里带着雪粒的凉,却烫得人心口发颤。
“好了,好了……”
谢言柒抬手,一下一下拍她单薄的背,像在哄一只受惊的鹿。
掌心下的肩膀抖得厉害,不知是哭还是笑。
直到拍第五下,苏似依才吸着鼻子退开半步,眼眶通红,却咧嘴笑出一颗小虎牙:“殿下,好想你呀!你看,你不在我都瘦了。”
“看见了。”谢言柒替她掖好鬓边乱发,指尖沾了雪,也沾了温热的泪。
雪尘轻响,苏靖上前一步。
他先抱拳,又整了整旧氅衣下摆,深深一揖:“殿下,好久不见。”
谢言柒侧身半步,只受了他半礼,抬手托住他前臂:“苏大人,快免礼。”
她抬眼,目光掠过苏靖磨破的袖口与补过的靴帮,声音放轻:“骁骑营北城兵马司的缺,我已托兵部留给你,正五品,俸禄够养一家。宅子落在澄清坊,三进,带着小依,明日就能搬进去。”
苏靖怔住,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久久没化。
半晌,他低声道:“十二年了,苏靖……谢不动了。”
“那就先欠着。”谢言柒笑了笑,眼底映着雪光,“京里雪大,咱们之后慢慢谢。”
与苏靖父女寒暄过后,谢言柒让他们上车暖和一下身子。这时她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司听筠。几日不见,如今的司听筠越发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韫玉!”
司听筠愣住,仿佛被风雪突然封住了喉。那两个字,像一粒火星落进冰窟,瞬间融开了十二年的封冻。
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表字,更几乎忘了,怀珠已经十年没有叫过自己的表字了。
他怔怔望着谢言柒,眼底那点错愕先是裂开,继而涌出压不住的狂喜,像雪原底下猛地窜出的火舌,一路烧到耳尖。
“怀珠……”他声音发哑,脚步却先一步迈了出去,雪地上留下深深一个踉跄,“你还记得?”
谢言柒被他灼得后退半步,狐裘扬起细小的雪雾,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我……”她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按住太阳穴,“方才脱口就喊了,仿佛本该如此。”
司听筠已到她面前,伸手想碰她肩,又觉得不妥,只得在半空蜷成拳。
他低低地笑,一声比一声哑,像把十二年的酸楚都笑出来:
“怀珠,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谢言柒抬眼,撞进他眸底,那里面燃着两簇小小灯火,照得她心口莫名发烫。
她忽然有些无措,不知所措,小声道:“最近几日,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可方才见你站在雪里,‘韫玉’两个字就自己蹦出来……”
司听筠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握住她腕子,掌心滚烫,“这两个字足以,我便是把命给你都值。”
谢言柒耳尖更红,轻咳一声,回头朝刚爬上车的苏似依喊:“四娘,把帘子放下,风灌进去了。”
说罢,她借转身之势,悄悄把腕子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指尖却在他虎口处快速一划,写下一个只有两人懂的符号。
司听筠垂眸,看见那道转瞬即逝的弧线,是她少时惯用的暗记,意为“回头再说”。
他忽地就笑了,胸腔震动,惹得胸口伤口隐隐作痛,却痛得畅快。
车轮再次滚动,谢言柒挨着苏似依坐进车厢,司听筠却不再骑马,反而一弯腰,跟着挤进来。
窄厢顿时满溢,炭火香、药香、风雪冷意混在一起,竟生出奇异的暖。
苏靖识趣地坐到外辕,把空间留给年轻人。苏似依也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谢言柒和司听筠身上来回扫视着。
车帘一落,世界只剩辘轳声与心跳。
谢言柒低头拨弄炭钳,耳尖的红还没褪。司听筠用极轻的声音唤她:
“怀珠。”
“嗯?”
“再喊一次,好不好?”
“……韫玉。”
她声音极轻,像雪片落在瓦檐,一触即化。
司听筠却听得眼底潮生,他侧过身,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今日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车入丽正门,雪已停,天色却沉得像压了铅。
辚辚声被朱雀大街的喧嚣吞没,红灯笼映着新雪,晃得人眼花。
司听筠先行下车,他回身,把苏似依扶下来,又托了苏靖一把。
最后笑意盈盈的朝谢言柒伸手,谢言柒一愣,没说什么,将手放在司听筠手上,他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到了。”
她抬手指向巷口那扇黑漆大门,铜环锃亮,匾额用鎏金写着苏府。
“澄清坊三号,往后就是你们的家。”
苏似依“哇”地一声,提着狐裘裙摆蹿上石阶。
朱门在她指尖吱呀敞开,露出里头三进青瓦、回廊蜿蜒,一株早梅探枝,香得刚好。
“阿耶,我可以把窗子全糊上霞影纱吗?还要养一只猫,白的!”
她笑得露出虎牙,声音撞在影壁上,碎成银铃。
苏靖负手站在门槛,喉结动了半晌,只挤出一句:“太大了吧!就算养只大虎都绰绰有余。”
“不大。”谢言柒替他拂去肩头雪,“兵部尚书府本该这么大。”
说罢,她解下腰间一枚小印,塞进他掌心。
“兵部公文已递,明日你去兵部点卯,他们认印不认人。”
雪香与几个小厮抬箱笼进去,廊下顿时热闹。
众人刚要迈过门槛,忽听身后有人唤:
“怀珠。”
那声音温雅,却夹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笑意。
谢言柒回头,长街尽头,两骑并辔而来。
为首之人素衣银氅,腰间系一条月白锦带,绣着折枝海棠。
裴钰,太皇太后亲自为她挑的‘良人’。
谢言柒指尖一僵,她竟忘了,今日是腊八,宫中赐宴,裴世子按例要来接她“同行”。
裴钰翻身下马,动作漂亮,面带微笑,一步一步走向谢言柒。
他身后跟着一名青衣长随,捧一只朱漆托盘,上覆织金云缎,是入宫赴宴的礼服。
“我道是谁,原是裴家二公子。”
司听筠嘴角含笑,眸色却沉下来。
他半步上前,恰好挡在谢言柒与来人之间,鹤氅被风撩起,露出腰间残羽。
苏似依踮脚,小声问雪香:“那公子是谁?生得比年画还好看。”
雪香耳根通红,急得直扯她袖子:“小祖宗别嚷,那是太皇太后指婚的裴二爷,是正经驸马爷!”
裴钰像没听见,只望着谢言柒,笑意滴水不漏。
“怀珠,宫门酉正落钥,我接你回府换礼服。”
说罢,他目光才掠过司听筠,微微颔首,恰似初见:“原来司大人也在,伤好了?”
司听筠指腹摩挲着鹤羽残管,笑得比雪还冷:“托二少爷的福,死不了。”
空气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谢言柒却忽然轻笑一声,转头吩咐雪香:“带苏尚书与四娘进去看暖阁,我片刻就来。”
雪香应声,忙不迭把好奇的苏似依拖走。
大门半掩,梅香与笑声被关在里头,巷口只剩三人,连风都不敢大声。
谢言柒抬步下阶,狐裘扫过积雪,沙沙作响。
她停在裴钰面前,半步之遥,目光平静:“苏二少,今日我有客,宫宴我会去,但不必同行了。”
裴钰垂眸看她,眼底那层温雅终于裂出一丝缝:“怀珠,太皇太后懿旨——”
“我知道。”谢言柒截住他,声音轻软,却不容反驳,“皇祖母年事已高,最近又出了那一档子事,想必已无心管辖这些小事。”
说罢,她侧身,回头望向司听筠,眸色倏然一软。
“韫玉,你陪我进去,看看给苏家留的东跨院可还缺什么。”
司听筠愣住,眼底那抹戾气被她一句“韫玉”叫得灰飞烟灭。
他“嗯”了一声,抬步跟上,与她并肩迈过门槛。
擦肩时,裴钰忽伸手,握住她腕,力道极轻,却带着玉碎般的决绝:“怀珠,你我赐婚,天下皆知。”
谢言柒没回头,只微抬了下巴,狐裘领口的雪绒被风扬起。
“天下皆知,可我并未点头。”
腕间一松,裴钰指节微白。
司听筠跟上谢言柒的脚步,突然脚步微顿,侧过身。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把鹤氅的领口慢慢抚平,动作极慢。
然后,他看了裴钰一眼。那一眼很短,却带着锋利的尾钩,雪光映在瞳仁里,冷而亮。
裴钰负手立在原地,面上仍挂着那层温雅的笑,指节却因隐忍而泛青。
身旁的小厮阿澄年轻气盛,猛地踏前一步:“你……”
“退下。”
裴钰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压得阿澄瞬间噤声。
“二爷!”阿澄咬牙,压低嗓音,“他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裴钰缓缓接话,目光追着两人的背影,“从死人堆里爬回来,却还能让她喊他表字的人。”
他抬手,拍了拍阿澄的肩,雪沫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叹息。
“别急,”裴钰笑了笑,眼底却结了冰,“赐婚的圣旨还在慈宁宫供着,雪厚,路长,咱们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