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烈士陵园空旷而寂寥,松柏傲然劲挺,葱葱郁郁。
四周墓碑林立,一步步拾级而上,大多都镌刻了姓名。即使头顶烈日悬空,石阶灿然而净白,也难以照出这些青山忠骨原本的模样,一如再大的风雨也打不散这里沉重的祥和——这里的寂静,是独一份的庄严而肃穆。
李映桥一个人来过这里很多次,自从知道“0315”的存在后,她每次回丰潭的第二天,就会先来这里报到,同他说说自己的工作和最近的日常,开场是统一的苍白:“你好,0315,好久不见,我又来了。”
她从不叫他爸,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很陌生,她这辈子没有张口叫过人爸爸,所以她抗拒结婚,抗拒这种只要一本证书就可以把两个家庭捆绑的关系,更何况要对其他人用一个对她来说神秘而严肃的称呼,她都从没这样叫过0315.
她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龄、履历,只知道他是丰潭人,警号是KL-0315。
肖波第一次根据0315的遗嘱拿着抚恤金上门时,他的档案还在五年的保密期内,组织上并没有给出任何关于他的资料。
肖波说他只负责发放抚恤金,其他无从得知。
李映桥也问了李姝莉,李姝莉愣神好半晌,也只说他可能叫宋流青,但大概率是个假名。
直到今年为了堵李连丰,她在政府大楼对面的面馆里偶遇肖波,肖波再次提及0315,他说五年的保密期已经过了,关于另外一份抚恤金的去向他可以告诉她,或许对方有她父亲的资料。
但李映桥其实已经不再执着,她不再好奇0315的长相和名字,那时她已经在漫漫的人生征途中明白,英雄最渴望什么——
英雄渴望平凡,渴望日子如流水一样简单,而不是被人记住他的名字。
所以李映桥还是那句话:“不用了,肖叔。现在这样挺好。”
说这话时,她的手像肖波刚才那样,在墓碑上慢慢而郑重地擦去一抹灰尘,很久没来了,石碑顶端积着厚厚一层灰。
连肖波都有那么一瞬间体会到李映桥的倔,这母女俩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脉相承的倔强,除了下葬那天,李姝莉就没再来过一次。
一片庄重的沉默。
肖波和俞津杨都在沉默中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俞津杨静默地看着她,很快他收回目光。在那阵短暂的茫然无措之后,他才明白这件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在想:一个父亲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到了这个程度,那么作为她的男朋友,到底要怎么爱她,才能够到这份重量。
肖波似乎看出他的思考,开玩笑说:“考不考虑入我们警队?你长这么帅,拍几条反诈视频,肯定立马就火了。也算当给我们警队变相宣传了。”
“肖叔,您别逗了。”
“谁逗了,说认真的。”
“我听她的。”
肖波笑笑,没再逗他,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李映桥却自始至终都看着那屹立在众多鲜花簇拥的墓碑中,唯一一块蒙着灰而又冷清的无名碑。
其实那次在面店,她拒绝的原因更多是怕希望落空。
因为这么多年,她每次来这里,墓碑上的灰积得都差不多厚,说明其实除了她,没有人会来这里看他。
她猜想,那份抚恤金的主人应该是已经去世了。
他没有亲人,只有她和妈妈。
而0315本人知道她的存在吗?
或许是不知道的。
……
李映桥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和小画城里的子豪打架,因为跳房子游戏她又毫无例外地拿了第一名,子豪很不服气,拿她爸爸说事,还试图拉帮结派地让其他小孩孤立她。
她起初没吭声没辩解。只一个拳头过去,子豪就应声倒地,鼻血从鼻腔里流出来,他大声嚷嚷着要回家告诉妈妈,她一听,反正都要回家告状了,索性一个箭步上前又补了一拳。
子豪彻底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一边大骂她爸是劳改犯,杀人犯!
俞津杨那时就知道发狂的李映桥有多可怕,他那时怎么都无法理解一个女生怎么会力气这么大,他完全拉不住她,起初还拦过几次,几次都负伤而归,索性也学乖了不再劝架。站在一旁给她倒计时,3、2、1……果然,只见她猛地一个箭步生扑过去,把人摁在地上狂揍,拳头雨点般落下。
一个子豪被打服了,还有更多的子豪来挑衅。
总之都被她收服了。
但是屈于淫威之下的收服,顶多就是不再明目张胆地当她面说,背后的闲言碎语,从没停过。
那时她是真希望自己爸爸是警察,是从天而降的英雄,在她每一个要承受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刻,穿着笔挺而威风的警服蓦然现身在小画城杂货铺门口,为她和妈妈撑起这个家,驱散那些空口白牙的指摘。
这是八岁的李映桥,做着一个最不切实际的梦。
然而,比爸爸先闯进她生活的,其实是梁梅女士。
梁梅固执地认定她就是块读书的料,铁了心要把她送进名牌大学,尽管李映桥那么不爱学习。
那时她就想,没有爸爸就没有爸爸吧,她有两个妈妈。
在她心里,她一直把梁梅当做了另一个妈妈。姝莉是那个无论她做什么都永远支持她的妈妈,而梁梅,严厉又刻薄,永远只认成绩,但李映桥其实都知道,她不会做饭,却偷偷跟着学李姝莉怎么榨豆浆机。
中考那天的豆浆是梁梅做的,因为头天晚上俞津杨被绑架,李映桥和朱小亮绞尽脑汁地破解那串密码,耗费了太多脑细胞。梁梅几乎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琢磨明天给李映桥吃点什么补补脑子。
这件事,是高考那年朱小亮才抖出来。
那时梁梅已经能很娴熟地应用榨汁机、空气炸锅等一系列厨房用具,朱小亮却开始揭她老底:“你们中考的时候,梁老师第一次用豆浆机,她自己平日就是泡面对付,胡正送了她个豆浆机,她从来都不想着用,就你们考试那次,她半夜爬起来找说明书,还打电话给你妈问怎么榨豆浆,你妈倒是很耐心地教她。我一看这阵仗说要不算了吧,万一给孩子们吃拉肚子了,更麻烦。她淡定地跟我说没事,结果是什么呢?是我第一次四点起来喝了足足四大碗豆浆。现在知道中考那天为什么我没送你们去校门口了吧?因为我一直在跑厕所。”
众人瞬间笑声如雷,梁梅在厨房当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反正看见李映桥高兴得前仰后合,她就知道朱小亮没憋什么好屁,不由分说地先狠狠白他一眼。
这是十八岁的李映桥,她才明白,其实人生没有绝对正确的路径,这世上也绝不只存在一种英雄主义。
她那时已经不再期待父亲的出现。
然而,他却以一种她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的出现了。
真正收到0315的消息时,她已经在北京上了一学期的课,把俞津杨拉黑了也小半年。
那年丰潭刚下过雪,肖波顶着凛冽的寒风上了门,手里牢牢地攥着一个信封,他那时还年轻,三十出头。
距离中考绑架案也过去不过短短三四年,他眉宇间的意气也已然敛去,有了皱纹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日以继夜加班破案的缘故,身上的警服也带着明显的褶皱,唯有手上郑重递过来的信封,是崭新且平整。
肖波当时看着这个自己同事曾认为“格局不够大”的美容院技工妈妈,嗓音艰涩地叫了声嫂子。
李映桥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李姝莉却背脊猛地一僵,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李映桥认识的李姝莉很少有这种时候,她没有立马接过那个信封,怔怔然地看了肖波好一会儿,嘴角扯了又扯,却好似被塞了一块烧红的炭,几次张口又合上。
直到,她回过神,也意识到肖波在门口站了很久,才不慌不忙地对女儿说:“桥桥,你接一下。妈妈的手很腥,刚刚在刮鱼鳞。”
肖波上门的前一刻钟,妈妈正在为她烧她最爱喝的鲫鱼豆腐汤,这鱼汤她从小喝到大,味道一成不变。
唯有那天,她觉得妈妈好像忘记了放盐。
也是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当爸爸真的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比起让他用“英雄”这个身份来轰轰烈烈地反转她的生活,颠覆那些令人悲愤的流言蜚语——
她宁愿他是个普通人,笨拙地和生活较着劲儿,在日复一日的平凡光阴里慢慢老去,哪怕庸碌,哪怕反复无常。
然而,直到二十八岁的今天,此时此刻,李映桥站在这块巍然屹立的无名碑前。
从儿时救出俞津杨和高典的英雄瞬刻,到中考失分,李姝莉兜里掏不出四万却毅然说我们买的时候;
从得知梁梅的豆浆还有她去G省支教八年不回;她自己在北京那些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与资本抗衡的无能为力,即使是许渠语那样出身资本,也一步一脚印花了十七年才勉强在Convey站住脚跟;
从她回到丰潭,看见那个曾经最臭美如今却只剩一条腿还乐观地把拐杖甩得啪啪作响逗她说我能让你追上的四一哥,和俞津杨日复一日的等待、毫不消减的温柔和耐心。
这些平凡,都是扎根深土的草种,和深埋在青山下的忠骨无异。
她才意识到,平凡和英雄一样不朽。
***
出了烈士陵园,肖波又驾车带着两人回了一趟小画城调取游园活动的监控。
姜乐主动报案,在俞津杨的带领下,他们在10号点位附近找到那辆被他自己砸得稀巴烂的车。俞津杨直接把录的视频给了肖波,后者大致拉着进度条看了眼,眉头越琐越紧。
这才意识到钱东昌的恶劣行径,已经远远超出栽赃小画城的范畴。
“这混账。”肖波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下一秒,目光撇到他身上,好歹多了一丝赞许,“行,你小子也还有点胆色。”
肖波赞赏的不是他的行为,只是从0315的角度来说,他多少欣慰李映桥这会儿身边站着也是个能扛事的人。如果当天晚上俞津杨发现钱东昌就立马报警的话,就不会有这段视频。警方最多也就查清他和小画城的商业纠纷,这对钱东昌来说,顶多也就关个一年半载就出来了,更何况那俩小姑娘原本根本不打算报警。和多年前沉默的受害人一样,在警力有限的情况下,这个案子估计马上就结了。
但现在不一样。这段视频,至少让肖波有了向上级申请彻查钱东昌所有相关案件的理由。
肖波立马打电话让同事过来取证,又马不停蹄地找了几个工作人员录口供,李映桥和俞津杨就一直安静地陪着,两人偶尔对视,但也很快就撇开。
直到暮色四合,他们终于零零散散地开始收队,肖波带着警队的车扬长而去,小画城再次恢复安宁和寂静。
李映桥正在发邮件,她马上回北京,剩下的工作要交接,她做了个文档发给吴娟,写得很详细。
俞津杨靠在办公室门口,表情戚戚然地看着窗外的树叶,好似魂还没从烈士陵园里回来,不知道在酝酿什么,从陵园出来两人就没正儿八经地说过一句话。
俞津杨知道她在等自己开口。
但他现在不想哄她,不想说些虚无缥缈的情话,0315确实特殊,特殊到他都需要时间消化,任何话说出来都变得不够分量。
那么当时刚得知消息的李映桥呢?她是不是又整晚没睡。
他刚刚在手机上搜索新闻,最近几年警方破获跨国重大的贩毒案件有几起,他下午问了肖波,0315是2017年1月27日才魂归故里,那么也就是说,案子差不多就是那时候了结。
网上其实有相关的案件消息,只是信息很模糊,大约能搜索到的内容大概只有:
缴获毒品总计200余公斤,抓过毒贩近47名,捣毁四处伪装成木材厂的制毒窝点,涉案金额高达2亿元。
以及——
据悉,此次特大贩毒案件警方先后有数名卧底打入犯罪分子内部,在本次收网行动中,均已牺牲。
而她又看过多少次这份报道?
“我们……先回家?”
见她开始关电脑,伸手去捞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外套,还是他的,俞津杨终于张了张嘴。
李映桥故作冷淡地从电脑屏幕后面瞥他一眼,不甚了了地嗯了声,一副我今天真的哄不好的表情。
俞津杨心头一凛,刚想说完蛋,昨晚是不是太过分了。
但他醋成那样的,对她也还是有求必应的,唯独没有那个事后额头吻。
于是当刚从深圳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高典,看见李映桥的办公室灯还亮着,他心说不是游园活动都结束了吗?怎么这么晚还加班啊,正好奇地悄悄推开办公室的门缝时——
一眼看见他那个往日里惯来冷静自持的纯情兄弟,跟妲己附体似得,在桥纣王的额头上,一如当年桥纣王捧着柯南的漫画书亲了又亲。俞津杨也吻了又吻,那吻落得又密又急:“我错了我错了我真错了。”
“桥宝。”
这是他打死都不肯叫的称呼,除了偶尔在床上的某些时刻。
“嗯?别生气了行吗?”
桥纣王想到他谁的醋都吃就好笑:“那你说你这是什么男人的臭毛病?”
俞津杨认真脸:“我就是没忍住,咳,就这一次。”
高典一个箭步冲进去:“………… 分手!桥桥!分手!”
我了个豆啊,他喵的!俞津杨居然就也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世界上还有爱情吗!
后天见,大概是倒数第三章咯,见一面少一面(呜呜呜舍不得大家。)
300个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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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九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