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 第3章 记得

晚自习结束，夏裴回到出租屋。洗漱收拾完，他坐在书桌前学习。

小太阳在脚边投下一圈光晕，但它的暖意只够烘烤脚踝那一片区域。夏裴的手指早已冻得发僵，他重复着伸手取暖的动作，可还没等指尖恢复知觉，刚挪回练习本上没写几行字，那股虚假的温暖就消失殆尽，手指重新变得僵硬。

脚底传来温暖，而上半身却像浸泡在冰水中，这种割裂感让夏裴感觉特别不适应。

南方的冬天太冷了，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没有北方的凛冽，但寒意裹挟着水汽从每个缝隙里渗进来，有种黏腻的冷，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脊背爬行。这种冷不会让人冻僵，却能让骨头缝里生出锈来，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后来他躺回床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的那些话语像一群蜂，在他脑子里嗡嗡盘旋，怎么赶也赶不走。

记不清第几次拿起手机，迎着刺眼的光去看时间。

翻来覆去间，被单早已皱成了一团。翻身时床板发出“吱呀”声响，和那句“安野是个傻子”的话语重合……

第二天，没等闹钟响，夏裴就起来了。

来到学校，他推开教室门时，一眼看到了安野。安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垂着眼睫在写些什么。

明明昨晚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今天见面的场景，夏裴告诫自己要保持平常心。可此刻看着安野的身影，他还是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连带着呼吸都滞了滞。

时间还早，教室里没几个人，还算安静。

夏裴走近，从安野身后绕过，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

原本安野的座位是靠里的，但由于安野不常来学校，班主任就商量着让夏裴坐在内侧，而安野就调至外侧。

旁边坐了一个人，安野全程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依然低着头，专注地握着笔书写。

夏裴偏头看过去，这才知道他是在纸上一遍一遍抄写着英语单词。

安野写出来的单词工整清晰，是大多数高中生都会练的英语字体，衡水体。而令夏裴感到惊讶的是，他几乎是将这种字体练到了极致，写出来的单词就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

大多数人练字练到最后也不过是形似，可安野的笔迹却是将这种字体的精髓发挥到极致，圆润饱满的弧度间带着独特的筋骨，既保留了衡水体的工整，又融入了自己的风格。

夏裴也拿出英语课本记单词，在纸上抄写着。和安野工整的字体不同，他练的英语字体是意大利斜体。这种字体更讲究笔画的粗细变化和连笔的流畅，还有保持一致的倾斜角度，需要很大的技巧和耐心。

他当时练了很长的时间，再加上他自己的风格，最终他书写出来的英语字体有着独特的飘逸感。

不过现在他根本就记不进去任何单词，只是在纸上机械地划拉着字母。

余光里，安野很专注地书写着，始终垂着眼，神情平静，完全沉浸。

而夏裴却连最简单的词汇都记不进脑子里，笔尖写出来的字母只是徒劳地在纸上排列组合。

夏裴的喉咙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悄悄瞥了一眼安野，对方专注得让人不忍打破。

胸口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碎耳膜，夏裴在心里乞求着自己的心脏，停下，快停下，可心脏却完全不听使唤。

这种失控的生理反应让夏裴有些发懵，他尝试深呼吸让自己稍微冷静点，却丝毫没能浇灭那股莫名的躁动。

他这才意识到，有些反应，根本不是理智能够左右的。

终于，夏裴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安野，用笔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明明被戳的是安野，可夏裴却激起一阵战栗。

笔悬在半空，刚才那一瞬的勇气已经耗尽，只剩下无声的忐忑在空气里蔓延。

突然被人碰了一下，安野顿住，笔尖倏然停在纸上。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夏裴的脸上。

没有皱眉，没有疑惑。那双眼睛像无风的湖面，映着夏裴慌乱的样子，却没有半点涟漪。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夏裴皮肤很白，脸一红就非常明显，从耳根蔓延到双颊，甚至连鼻尖也微微泛红。他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眸色清亮。在他右边眼球正下方几公分的地方，有一颗痣，安静地缀在脸上。

安野的瞳孔里正无声地倒映着这一切，他目光平静地收纳着这些画面，连带着夏裴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夏裴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安野依旧耐心地看着夏裴，等着他说话。

“我是夏裴，还记得吗？”夏裴终于说出口，他说的直接，“就是七月的时候，在北京。”

安野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着。

夏裴紧张地等他回应。

“嗯。”终于，安野说，“记得。”

夏裴瞬间松了一口气。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夏裴紧绷的神经。安野的声音落下后，某种无形的屏障好像忽然就融化了。

夏裴把头凑过去，靠近安野。

“我转学到这了，没有提前跟你们说。”夏裴说，“本来我是想等我身体养好了，就来找你跟妍姐的。因为你们也在读高中嘛，我就想着干脆也来这读书，跟你们在一个学校，可以经常找你们。”

“本来想跟你发个消息的，但不知道怎么说。”夏裴继续说道，“我就是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奇怪，毕竟我们也才见过一次面嘛，我就直接追到你们学校来了……”

夏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似乎是想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夏裴顿住，停住了话头。

他跟安野离得太近了，几乎是耳朵贴着耳朵说话。

而安野显然也是有些不自在的，他能感觉到安野因为不适应他的靠近，身体有些僵硬，但安野并没有退开。

夏裴默默拉开了一点距离。

“所以就想着，先过来，到时候直接找到你们跟你们当面说，感觉面对面会比较好开口一点。”夏裴说。

安野沉默了好一会。

“那后来，怎么没跟，我们说？”安野出声问道。

“因为……”夏裴看着安野，“我见到你了。”

夏裴无意识地离安野又近了一些，“还记得半个月前你来我那修水龙头那次吗？”

“嗯。”安野回道，“记得。”

“那天没想到会碰见你，而且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我本来以为我到这之后就会去找你们的，但因为那次遇见你之后，我突然就发现我不敢找你们了。”

夏裴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来学校之后也才知道你都不常来学校，妍姐是艺术生，也不来学校。学习挺忙的，我还落了课程没补完，就更没什么时间了。想着反正也快放假了，所以想着等放寒假了，再去找你们。”

他们离得近，夏裴说话时目光落在安野纸上的英语单词，心想着，写得也太好了，太整齐了吧，完全跟打印出来的一样，甚至是要比印刷品还要精致。

夏裴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安野的目光被他的睫毛吸引，不自觉地盯着看。

“嗯。”安野应了一声，“确实是，没认出来。”

“认不出来其实也正常。”夏裴说，“毕竟我变化太大了嘛。”

“嗯，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安野说。

“那肯定啊。”夏裴笑着说，“这几个月都在调养身体呢，我也一直在锻炼着呢。我现在身体可好了，特别有劲。”

安野点了点头，“挺好的。”

夏裴看着安野的眼睛，甚至都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不问问我什么时候来到这的吗？”夏裴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安野问。

“就差不多半个月前，你来修水龙头的那天是我来的第三天。”夏裴答道。

“好。”安野应道。

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读书声开始越来越大。早读铃响，班主任走进教室，目光扫视着整个教室。

夏裴有些兴奋，指尖不停敲打着课本边缘，他根本静不下心来，满脑子都是想和安野继续说话的冲动。他看向安野，却发现对方很平静，只是重新垂首，就连抄写单词的节奏都丝毫未变。

终于按捺不住，夏裴抓起笔在本子上写着。写完把本子放到安野桌子上，然后假装埋头读单词。

安野目光看过去，看见纸上写着一句话。

夏裴：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来到这吗？

安野拿起笔回复，动作不紧不慢，连放回本子的动作都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夏裴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很工整的字迹，同样跟打印出来的一样。

安野：你说我听，不说也行。

夏裴盯着那行字，呼吸滞了一瞬。

早读的声浪里，听见心跳失序的声音。

纸上的两句话并列在一起，展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感。

夏裴写的是行楷，安野的是正楷。

行楷流畅灵动，字里行间带着洒脱的连笔。起笔带锋芒，行笔如行云流水，收笔轻钩，显得潇洒自如。

正楷端正工整，横平竖直，撇捺分明，干净利落。字形方正平稳，重心稳固，庄重大方。

两行字并列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

夏裴突然想到“字如其人”这句话，虽然说并不是绝对的，但也确实是道出了书写与性格之间的微妙联系。

夏裴：你等会考完试就走吗？

安野：嗯。

早读结束的铃声刚落下，数学老师就抱着一摞试卷踏进教室。试卷在课桌间传递，当最后一排试卷分发完，整个教室陷入寂静。

夏裴的数学知识点还没补完，后面做到难度较大的题目时，思路就卡住了，他索性就放弃答题。

他左手撑着头，右手拿着黑色的中性笔在指间转着。

余光瞥向安野，对方正低着头，手中的笔在试卷上飞快地写着。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过程，每一行都整齐有序，没有丝毫的凌乱。

待安野写完一题，夏裴戳了戳安野。

安野看过去。

夏裴用笔指着纸上的一句话。

夏裴：没草稿纸了。

于是安野给自己留了几张草稿纸，把其余剩下的一整本草稿纸全给夏裴了。

试卷对于安野来说，难度不大，他很快就做完了。做完试卷，安野拿出英语课本，继续抄写着单词。

夏裴又戳了一下安野。

安野再次看过去。

夏裴：笔芯用完了。

于是安野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笔芯，直接放到了夏裴的桌子上，一根都没给自己留。

夏裴眨了眨眼，看着桌上的一盒笔芯。他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笔芯没用几根，几乎算是满的。

他又戳了戳安野。

安野看过去。

夏裴：全给我啊？

安野伸手，拿笔在下面写着。

安野：嗯。

接着他就继续抄写单词去了。

夏裴很想继续戳一戳安野，他似乎是有点戳上瘾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再动手了，毕竟在讲台旁边呢，老师还在讲台上坐着，不好做什么动作。

夏裴就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转着那支笔。他想歪着脑袋去看安野，但那样太明显了，于是只用余光去看安野。

可能是看得太入神了，也可能是太得意了，夏裴当时嘴角还是带着笑的。

然后，笔脱手，

飞出去了。

“啪！”

很大的一声响。笔重重摔到地上，在寂静的教室里很是刺耳。

然后，全班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了。

夏裴坐在讲台旁边，只看到安野和数学老师的视线，看不到后面，但他都能想象地到此时此刻的场景：全班都低着头认真思考着数学题，然后听见声响，同时抬头。

夏裴还保持着撑着脑袋的动作，几乎是笔飞出去的一瞬间，他就僵住了，耳根瞬间烧红了。

但安野反应极快，几乎是刚听见声音，他就起身了，还没等数学老师说什么，安野就已经把笔捡回来了。

夏裴保持着撑脑袋的姿势，低着头，尴尬地想把自己埋了。

但好在数学老师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教室里也很快恢复了安静。

夏裴低着头正思考着人生呢，突然感觉胳膊被轻轻戳了一下。他转头，看见安野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安野：是在尴尬吗？没事的，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写完又想了想，接着又写着。

安野：你转笔很厉害，我看到了。

夏裴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突然觉得自己又得意起来了。

还有两分钟下课，数学老师站起身，宣布收卷，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夏裴把试卷交上去，转头看向安野。安野正收拾着桌上的文具，神情依然平静。

“看你考的不错，都写完了。”夏裴说。

“还可以。”安野答道，“难度不大。”

“是吗？”夏裴笑着说，“感觉你能考满分。”

没想到安野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说，“嗯，大概率可以。”

夏裴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明明是在说着很嚣张的话，可安野的表情却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一样。

夏裴忍不住用笔戳了戳安野的手臂，“这么自信？都不谦虚一下的啊？”

“嗯。”安野这才转过头来，“还算自信。”

夏裴托着下巴看着他，笑得眼尾都弯了起来。

笔尖在指间转了个欢快的圈，夏裴突然凑近，“安野，你怎么像一个小机器人一样。”

夏裴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右边眼下的痣随着笑意浮动，整个人都浸在一种明亮的愉悦里。

安野看着那颗痣。

“小机器人？”安野问。

“对啊。”夏裴说，“就是那种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完成任务的，呆萌呆萌的，小机器人。”

安野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不问问我为什么吗？”夏裴说。

“自然是，有你的道理。”安野答道。

夏裴先是盯着看了安野一会，随即笑倒在自己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