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阿翁高高兴兴的在大周度过新春,转眼就到了年后。
据阿翁透露,在大周出面调解交涉下,西突厥与□□已经停战,并签订五年之约。听到此消息时,十七正在跟老洪学着新招式,心下未有波动。
本来以为十七听到这个消息多少会有些高兴,却发现她心情根本未有起伏。见此,本来准备好的安慰之语也只能藏纳腹中。
几个月相处下来,老洪觉得自己的便宜孙子格外好养活,他很欣慰,要知道,他的老友们几乎都在为儿孙头疼。
不挑食不挑衣服,给啥吃啥,给啥穿啥。
不费钱,没有跟别家半大孩子那样耍滑玩赖。
还经常猎到好东西,帮着挣了不少钱。
练武也不偷懒,让练满三个时辰就练满三个时辰,有时自觉加练。
除了平时话少点完全没缺点。
也不对,话少说明沉稳,不像老李家那个孙子,顽皮得紧。
老洪越想越满意,心想真是个完美的好孙儿,自己生都生不出这么好的。
但很快,老洪发现这完美出现了裂痕。
他的好大孙居然不识字!
起因是今年二月的某天,问“小郎君投宿欲许酬金几何”的第四家屋主,那位有山羊胡子的读书人,突然来洪家串门子,带着礼物来的——几本书,说着文绉绉的话,听得十七直皱眉。
那位读书人原话如下:
“岁前,为庆门户喜得嗣孙,洪都尉设宴以肥美山彘作款,村邻俱邀。恰逢某外出访友,不幸错过,深表遗憾。返村之日,已去四月有余。适才归家,便闻此事,故携注书几册上门来访。
今日见此郎君,观之面秀目明,英逸劲捷,兼侠锐之气。尝闻英雄出少年,方知此言不欺我辈。”
还是人走后老洪给翻译了一下,十七才明白这读书人说了啥。
大致讲就是,年前你家办全猪宴邀请全村人,用来庆祝得了个大孙子,我那时在外地看望旧友,不在家就错过了,非常遗憾呐。等我回村那天都过去四个多月了。一回家就听说了这个事,所以赶紧带了几本书作为礼物上门拜访,再顺便夸夸你的好大孙啊。
……
“这位崔先生有大学问,这几本书上都有他作的注解,你好好看,大有裨益。”
接过书的十七,十分稀奇的摸了摸又翻了翻,“我不识字,看不懂!”
……
“你阿娘没教过你?”
“我阿娘她也认不得几个字啊。”
……
我的好大孙绝不能是个白丁!得找教书先生!必须找!
话说这位崔先生,年过五旬,名章如,字从彦。
章如先生乃是当世大儒程复礼的得意弟子,清河崔氏的的旁支子嗣,饱读诗书,却做官不顺,干脆辞官,到了边城归隐。
比之才来吉华村不过半年光景的洪都尉,崔先生在这里已生活了五六年。
按说这名人隐士偏爱江南好风光,多在扬州、苏杭等地隐居。
崔先生因当初在朝中的龃龉,不愿回首,为了躲避旧人,这才选了边疆之地。
虽在边远北境,崔先生骨子里的文士偏好难逆,那笔架山之名颇得几分读书人的意味。
又见山下村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中积郁也暂时忘却。
就此携一小书童在笔架山下的吉华村定居下来。
村中人不识章如先生大名,只知道村里住进来一个姓崔的读书人,村民敬重读书人,就称呼其一声崔先生。
崔先生生于世家,年轻时从师大儒,即便后来做官不顺,却也潇洒了半辈子。除了诗词歌赋与美酒放不下,崔先生还有个不为外人道的爱好——宝马良驹。
其实崔章如本就是个放达不羁又狂狷狡黠的性子,从师前,也恣意过江湖。毕竟是世家子嗣,终究要回归家族。
长辈人情下,加之自己生来聪慧,才让大儒程复礼收作弟子。
拜师后,怕在外堕了师名,刻意收敛了性子,躬身笃行、研卷受诲。
之后出入庙堂,又端作克己复礼的模样示人。
旁人皆以为崔从彦雅正肃重,喜好的乃是孤本典籍或是名画佳帖,因此送礼往来多为此类。
飞黄赤骥多为武将所爱,谁能想到文人出身的崔从彦也会眼馋别人家的好马呢。
没错,崔先生正对十七的两匹马眼馋心热呢。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这无需心思百转的乡间,崔先生殊不知自己在朝堂戴的那层虚假面皮正慢慢褪下,早就复归了些当年的粗放性情。
那日,午后的北地,日光正盛。
突厥少年用流利标准的官话礼貌问宿,可崔章如的眼睛却钉在了少年身后的两匹马上。
浓郁日光在鲜亮的皮毛上耀出金粼,快要闪瞎自己的老眼。
若不是一旁的书童拉扯自己的衣袖示意,自己估计口水都能流出来。
反应过来的崔章如正了正神情,暗叹,果然,离了庙堂之高,修炼的‘喜怒不形于色,好物不言于表’,也在这山野村舍间返璞归真。
当时十七,为了借宿刻意收起凶戾,礼貌带笑。
落在了崔章如的眼里,就成了孤单无钱、年少无知,单纯好骗。
在崔章如热切的眼神下,十七像是不小心闯进了匪窝、又身怀异宝的豪商。
猜测对方无钱帛在身,崔先生故意问出“小郎君投宿欲许酬金几何”,琢磨让对方主动以马匹抵用宿金。
心道我也不贪心,一匹就行,我定好吃好喝招待他,等他离开时我再赠予盘缠路费,绝不会让他亏了。
谁知这小子直接扭头就走。
唉,太过直白,失了定性,打草惊蛇了。
摸了摸胡子,恼悔不已,怪自己过于急切!又唉叹了一声,闲适久了,我竟行事如此不淡定,连谋而后动,思而后定的本事也丢了么!还是说我果然老了么?
无钱潇洒离去的十七留下崔先生怀疑人生。
深觉是因久隔是非,无人辖制,又不涉思辨,才在这袅袅人烟里淡了稳重、朽了智慧。
崔先生连忙让书童收拾行李,去往城中刺史府寻师弟邓耕谦论道辩法,探讨诗书经典,好恢复些往日的聪慧来。
谁知在刺史府还没待几天呢,他的耕谦师弟就收到了出使突厥的诏令,留在他府上看顾师弟幼子学业。
等到邓师弟归来,崔先生又与他同去长安。返回吉华村时,时间已至景宪六年三月。
甫一回村,就听说了洪都尉认养了个孙子的事,起初也没多在意。
阳春三月,最是风光旖旎时。
那日崔先生心情颇好。看夕阳映残雪,田垄间新芽正俏,风走梅枝微摇,近观肥雉躲瘦农,远望壮马载老少。
咦~
远望壮马载老少......
怎么这么眼熟?
再看一眼。
壮马,老少。
电光火石间,崔先生霍然清醒,原来洪都尉认养的孙子就是那日的突厥小少年!
啧啧,多么高大壮实的马儿。
想骑,想拥有,眼红。
看风景的心情顿时没了。
回家!
吩咐出去细打听的书童阿圆伶俐得很,带回了全乎的经过。
“先生,我在村里都问过了,那突厥少年之母是我大周人。去岁东西突厥之战,其父战死。为避战乱,母子二人投奔大周,路遇残兵,其母不幸身死。危难关头,少年不弃其母遗躯,驭马驮尸逃至此地,借宿洪都尉家。
洪都尉怜他年少父母双亡之苦,赞他至孝之心、惜其骑射之才,遂赠之棺木以殓其母,又以师徒名义收留。少年图报,献千里良驹作拜师之礼。
然我大周,无户籍造册者不能久居,因而少年归入洪家门户,师徒改翁孙。家添嗣孙,焉不喜乎?洪都尉以肥壮野彘设宴作贺,款待全村诸人。席上曾言,吾孙十七,英武有力且精射猎,此彘为其猎哉。”
知晓来龙去脉的崔先生一时捶胸顿足,只恨自己当时被千里马迷了眼,定力不足,没有充分发挥出该有的智慧来,否则这宝马怎么轮得到他老洪头捷足先登!越想越郁卒。
还是书童的话提醒了他,“先生,何必苦恼,那洪小郎君还有一匹枣色马呢。”
对呀,还是有机会的。
“洪都尉因收徒得了宝马为师礼,先生何不学以致用?他做武学师傅,您就做西席先生。都是恩师,洪小郎君定不会厚此薄彼。”
看着自家先生满意又肯定的笑脸,书童继续出主意:“洪都尉认孙的全猪宴,先生不幸错过,今日正好上门拜访。以欣赏少年英才之名借机与洪小郎亲近,平日多加往来走动,一来二去,情分便可积淀。”
崔先生适时补充:“洪都尉因武官出身又不曾成家,刚刚认了佳孙,一时忘却洪小郎这个年纪正是跟着夫子读书的时候。过些时日洪都尉意识过来,定要为其择一良师。”
书童立马捧场,“村中四邻不知您的底细,可洪都尉难道不识章如先生之名吗?同为朝廷效力过,现下又为村邻。洪都尉若要为孙择师肯定第一个想到先生您。届时先生与洪小郎也已相熟,拜师自然水到渠成。”
崔先生觉得希望满满。
事不宜迟,明日就上门拜访。
特意选了几本自己注解过的书,其一是向洪小郎展示自己的学识,其二是提醒洪都尉你家孙子不能天天只学武,也要是多读书积累学问哒。
十七近期很烦恼,那个崔先生近日串门非常勤。阿翁最近又忙着给自己物色教书先生,天天往城里跑。
独自一人的十七着实应付不了这位文绉绉的邻居。
每次这位崔先生总要热情地拉着自己说这说那,可他说的话又不大能听懂,只能面无表情的听着,偶尔嗯嗯两声以示回应。
崔先生这边很满意,洪都尉最近都不在家,正好方便自己与小郎君培养下未来的师生感情。
只是这洪家小郎着实高冷,有些难以亲近。不甚妨事,待我死缠烂打,不对,是持之以恒,相信他总一天被自己的才识所吸引。
名士风度?不存在的,千里马当前,何来的名士风度。
什么?洪都尉终于想起要给便宜孙子找个教书老师啦!
我近日来的拜访暗示奏效了!
心中不免自信,周边应是没有比我再合适的人选了吧,这恩师之位非吾莫属啊!
哎呀呀,那我就等着他们上门吧。
可是等呀等,等呀等,却等来了洪家住下了一位年轻小夫子。
……
崔先生又怀疑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