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合该是灯熄入梦时。
但安乐宫却人影繁忙。
贺长敬从沉睡中被激烈地叫起。
匆忙穿衣时,旁边的人告知着刺客消息。
“刺客就在碧叶湖东北岸的登船口,两位殿下身边就褚典军与魏典军二人,东门与中门的巡卫离得近,先赶过去了。”
贺长敬是安乐宫的副典军,今夜他休沐,不用当值,白日在外头与人约完酒后就回了安乐宫,直接歇在南门的值夜房里。
出了刺客夜袭这样的大事,底下人必须要叫他。
贺长敬急匆匆穿戴好衣甲,提刀带上南门的卫军,直奔碧叶湖。
刚刚为了快些脱身,十七直接使了一招激猛刀法,这招刀法虽威力无比,但需要抽调诸身内力气劲,汇聚于丹田,输送于刀,尽数爆发下才能发挥最强功效。
这是阿翁交给她的保命招数,如遇到以一敌多的困境,以此一招,可横扫无数,但用过之后的三个时辰里,不能再动内力,否则于心脉有损。
因只是为了摆脱褚不羡的纠缠而已,没想要他的命,十七还是保留了一些,此招只施三分。但该招法损耗极大,哪怕未尽全力,十七内力也消耗不少。
上半夜小心翼翼的跑了大半个安乐宫,不久前又与人耗费精力的打斗了近两刻钟,还用了保命一招,十七眼下只觉腹中饥饿,后悔先前的槐叶冷淘为何只吃了两碗。
湖岸边,伴随着急切嘈杂的脚步声,有火光窜动不停,巡卫们根据先前褚不羡指引的方向,执炬追击刺客。
十七不敢动用内力,又饥肠辘辘的,腰肩还有伤,跑的不快,很快后面的人就追上来。
持着火炬的王府卫兵追着不放,她心下盘算着该如何甩脱。
空气中有咻的一声袭来。
十七侧身避过,一支冷箭射进了前边树里。
紧接着,又有几箭射过,都被她一一躲过。
领队之人见接连射几箭都未射中刺客,干脆放弃用箭,快步跟上前面队伍继续追击。
十七后面的人还没甩开呢,前方突然出现了另一队巡卫兵。
正是贺长敬带的人从南门赶来了。
她看了看周围,脑中想过自己画的绢布图,仔细回想图上特别标记过的地方与景物。
她是从湖的北岸逃走的,一路奔逃,现在正拐到了湖东处的溯洄亭附近,距离东门最近。
原本她是想回安乐宫南墙下的草丛里拿回衣服,然后再翻南墙逃走。但现在前后都有追兵,往西边是湖水,貌似只有往东跑才是出路。
现在有两队人在追拿她,往东能不能甩开他们且不说,她的衣服如果不拿回来,明天肯定会被人发现,根据衣袍寻人,迟早查到她头上。
心下定了定,她顺手拔下树上的几只箭矢,转身往西边跑,经过一处假山石,她回头看了一眼,两队卫兵已然相合,她呼了口气,扬起手,徒手将箭矢射向他们,纯用的蛮力。
两队巡卫最前头的两人执着火把,咻咻几声后,在箭矢带来的强劲风力下,火把被箭矢射到了后面卫兵的身上,甲胄缝隙间的衣料迅速燃起。
贺长敬当机立断,对着正滚到地上灭火的几人道,“你们几人留在原地,剩下的继续跟我继续追!”
等他们快追到湖边时,只听见扑通一声落水声。
贺长敬带着人在岸边停下,望着碧叶湖黑幽幽的水,他命令道“放箭!”
几个箭手对着湖面嗖嗖直射,直到箭囊空了才停下。
“召集其余卫兵,碧叶湖沿岸每十步一人,彻夜蹲守,再谴派十条轻舟于湖面交叉巡逻!碧叶湖通向安乐宫宫外那段水渠,给我设下网障!重兵搜寻!另外,着人通知宫外夜巡的金吾卫,与他们说明刺客一事,让其注意不明人员。”
贺长敬下完令,亲自带着他们沿岸搜寻。
碧叶湖的火光明如昼,衬着月光都薄弱凄惨了些。
岸边上密密麻麻值守着卫兵,湖水被沿岸的火把照得发亮,水面上连细微的波纹都清晰可见。
就在整个安乐宫都在警惕着碧叶湖的动静时,十七已然悄悄拿上了南墙根下藏着的外衣。
几刻钟前。
十七曾在绢布的安乐宫宫城上有过标注,湖东岸不远处有假山石群,她故意往湖边跑,经过假山时,用箭射掉巡卫火把,趁着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把上身给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十七凭借着蛮力徒手搬了一块大石头,抱着石头跑到了岸边。
大石入水,引导他们误以为是自己跳水逃脱。
如此,安乐宫绝大部分兵力均集中到了碧叶湖。
十七便能偷偷跑回南墙。
此时,正在床上半躺着褚不羡,听完属下的汇报,他问:“你说刺客跳湖逃脱?”
下属肯定道:“是,刺客被我们堵到湖东南处的岸边,无处可逃,只能跳水。”
“那你们在碧叶湖搜寻到踪迹了吗?”
下属头低了低,“……未曾……”
褚不羡蹙了蹙眉,“距刺客跳湖已过去多少时辰?”
“快满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的时间,刺客若是还在湖里泡着的话,憋也憋死了,要是上了岸,那蹲守的人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可偏偏连个衣脚都没看到。再者,以当时的情况,刺客明明可以朝最近的东门跑,为何偏偏要去湖边,当真是为了顺着往宫外的水流逃脱么?
褚不羡心底琢磨着,越想越不对劲,他声音有些凝重,“当时,你们有人亲眼见到刺客往湖里跳吗?”
属下回忆了下,“不曾,但是当时离湖岸不远处,属下等都听见了入水声,十分清晰响亮。”
褚不羡眉头皱的更深了,“只怕是刺客虚晃一招,丢了什么重物入水,迷惑了你们。”
“刺客是在碧叶湖的东南岸假装跳的水,那个地方离东边与南边的宫墙最近。”他喃喃自语的分析着,随即与属下快速吩咐道:“快派人去东墙与南墙搜寻,看看能不能查探出踪迹!”
属下应令退下,立即调了两拨人分别沿着东墙与南墙根搜寻。
南边巡查的人,果然发现了些踪迹。
“这处的墙上插了刀!”发现痕迹的一个卫兵大声喊道,将人都吸引了过来。
“快去请贺副典军过来,再通晓一声褚典军!”领头指派了一人命令道。
很快,贺长敬赶了过来。
稍稍抬眼,一丈多高的朱红宫墙上头,中间处赫然插着一把横刀。
贺长敬接过一旁属下手里的火把,凑近到墙上细看。
这把刀很熟悉,与他身上的这把一模一样。
是刺客从魏典军手里夺过的那把横刀!
朝上的刀面上有一截污渍。
他心下有些猜测,让人搬来木梯。
木梯架好,他爬上墙顶,果然在墙檐上看见了脚印。
猜测得到了证实,刺客是以横刀做梯,借力越墙。
刀上的污渍就是脚底的泥泞。
横刀入墙颇深,贺长敬用了些力气才拔出,“碧叶湖的卫兵撤半,着人去南墙外搜查,与今夜南墙外的长街上负责巡逻的金吾卫仔细询问,可曾察觉过可疑人员。再拿着王爷令牌去京兆府,让京兆府尹连夜参与追查!”
卫兵得了命令,刚走了几步,又被贺长敬叫住。
“等等,你拿着王爷令牌,先直接去找今夜当值的金吾卫中郎将,告知其安乐宫有刺客逃脱,让其格外注意今夜长安城的夜禁巡查,只要有人犯夜,即刻关押。
然后再拿着令牌去宫里求见康平公主,将今夜之事详细禀报公主殿下。
同时派人去借晋王殿下的令牌,拿着去寻京兆府尹,就说晋王今夜在安乐宫遇刺,让他帮忙安排全城搜查刺客踪迹。”
晋王与安乐王遇刺的消息惊动了长安城,金吾卫巡逻的人数增了一倍有余。
外头鸡飞狗跳时,十七正在厨房里,优哉游哉的找着吃食。
几盘精巧糕点下肚后,她又在炉子上的罐子里发现了有汤羹,找了长勺舀了尝尝。
入口清甜细滑,是莲子百合羹的味道。
她之前在卢府喝过!
哐哐喝了大半罐。
吃饱喝足了,她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将翻找出来的黄酒倒在伤口上。
烈酒濯洗伤口,这还是阿翁教她的,据说军中人都会这么干,能减少伤口溃脓,防止发高热。
一小坛子黄酒都洒在伤口上,辣疼辣疼的,皮肉在翻烫叫嚣着,十七咬牙忍着,将里衣撕成条,自己给自己包扎好伤口。等血差不多止住时,她才穿上那身未染血的外衣。
夜行衣没沾上血的衣料部分被她用断剑割下,当成抹布擦了擦地上的血迹与酒渍。
处理好一切后,十七闭眼回顾今夜种种。
终究是自己太冲动了。
本来今夜只是确定凶手是否真的就在安乐宫当差而已。
她担心凶手官职变动,升调迁谪都有可能,毕竟过去了九个多月。
假使安乐宫所有的侍卫兵士中并无仇人所在,那她就绑个安乐宫当差久的太监或者侍卫,逼问其凶手迁调到了何处。
若今夜确定了凶手就在安乐宫,也要从长计议。
安乐宫守卫众多,一旦出手后,势必有大量巡卫赶来,她虽有自信逃脱,却没有把握一击必杀,一对多的情况下,很难要了这人的性命。如此,击杀不成,反而打草惊蛇,只怕下次再来安乐宫,就没有这般容易了。
即便真的一剑了结了对方,可这样的痛快的死法未免太便宜了凶手。
最重要的是,她得先从仇人嘴里撬出另外一人——那个独眼的消息才行!没有套出第二个仇人的消息,这人可不能轻易弄死。
这是她原本的想法,思虑周当,冷静谨慎。
但是真的见到凶手那张脸时,仇恨瞬间模糊了理智,满脑子只想着杀之而后快,为阿翁报仇。
事实证明,冲动不可取,好在最后关头理智回笼,逃脱及时,没有留下来硬碰硬。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她今夜夜探安乐宫的真实意图无人知晓,估么安乐王府的人全都以为她是为了刺杀安乐王而来。恐怕就连被她追着杀的仇人本人都深信她是个刺客。
然,刺杀安乐王的罪名可不小,这可是尊贵的皇家贵胄,正一品的亲王!
自己这回一时冲动,惹的麻烦不小!
今夜他们抓不到自己这个‘刺客’,只怕明早天一亮,全城都要挨家挨户的搜查。
该如何躲过搜捕呢?
十七躺在了柴火堆上,望着屋上横梁,慢慢想着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