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李舒廷教堂弟一番话说的心中欢畅,兴致大起,“静水沉素月,夜光凉季夏。如此好时候,合该泛舟夜游碧叶湖啊!鹤奴,你觉着如何?”
安乐宫中心处的这一泊湖,形似树叶,且碧水悠潺,于楼台高处俯望而下,活似一片碧叶宛然其中,因而得名碧叶湖。
李省思素来漫浪、放恣佳景,自是对这等雅事乐意至极,“堂兄有此兴致,鹤奴自是相陪,你我棠棣共乐,夜泛轻舟,再备几壶美酒,醉卧舟头仰闲月,最好不过了。”
年长的太监眼神示意了一下,另外一个提灯的小黄门立即快步离去。
他要提前去将夜游的一应物什准备好。
自上次发现有人跟踪后,即便是在安乐宫里头,褚不羡也要贴身跟在李省思左右。
李省思与李舒廷聊得正欢,最前头的太监提灯引路,一心都在脚下。
唯有褚不羡两眼梭巡四周,警惕非常。
经过一处梅树林时,他听到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褚不羡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紧紧握上了腰间的刀。
耳朵细听,似是人的脚步声,声音在左后侧,他微微偏转了头,瞥见一抹衣角匆匆溜藏进梅树后头。当即转身对着梅林大喝了一句:“谁!”
他的手已拔出了刀,往前跨了一步,“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另一名侍卫随即也握刀转了身。
李省思与李舒廷俩人从兴致勃勃的谈话中停了下来。
在褚不羡转脸的刹那,后头十几步远的十七,当即认出了褚不羡,这张脸熟悉得很,正是六月十六那天跟在安乐王身边的护卫。也是因为他的那把刀,让她锁定了仇凶就在安乐王府的侍卫之中。
这样的紧急时刻,十七也只来得及看清褚不羡的脸,在他转身后,她便快速侧身隐于树后。
十七移步树后的同一瞬,另外一个侍卫也转了身。
就这样错过。
她侧贴在树后,眉头紧锁,将面巾往鼻子上提了提,右手习惯性的摸上了腰侧。
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出门前,为了行动方便,她并未佩刀,而是将一把软剑环于腰间,藏在腰带里。
不论如何,今夜她必须要查明凶手身份。
今夜之前,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连被发现后该如何逃走她都已经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如今被发现了,逃走的路线她闭眼就能想起来。
但她就躲靠在树干上,纹丝不动,双脚丝毫没有挪动逃离的意思。
强烈的直觉下,她不愿就此离开。
哪怕与安乐宫的侍卫兵士们硬碰硬,也要搞清楚那个如此熟悉的背影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她的手抚按到腰带上。
就在十七以为暴露了,准备拔出腰带里的软剑,冲出去来个面对面对峙时。
有惊怯楚楚的声音传来。
“奴婢该死,惊扰了王爷。”
是一个娇怯扶风般女子,她怀里抱着琵琶,跪地告罪。
“你是何人,为何孤身在此处?”褚不羡厉声喝问,丝毫不怜香惜玉。
“奴婢红筠,是安乐宫中的乐人。”
褚不羡看了眼提灯的太监,太监立刻上前打量这琵琶女,随后与褚不羡慕微微点头确认。
是王府内的乐人,不久前由教坊使送来的。
褚不羡与另外一个侍卫这才收了刀,但仍各自挡在两位亲王前面。
太监走到侍卫前头,问这女子,“既是乐人,应是住在东边畅乐园,无人传召,你为何出现在碧叶湖附近?”
“刘公公,奴婢近日新学了一首曲子,还未熟练,夜里想着多练习练习,又怕扰人清梦。就独自来了这僻静无人的碧叶湖岸边梅林。谁知道才来不久,就见王爷亲临此地,”
女子抱着琵琶跪在月下,低垂的眉眼娇怜动人,微伏的脊背单薄若花枝微颤,“还请王爷恕罪,奴婢并非有意躲藏,也并非对王爷不敬!只是红筠微贱,怕冲撞了王爷尊驾,只好躲到一旁。然而褚典军眼如鹰,轻易就发现了奴婢。”
褚不遂皱了皱眉,没作声。
李省思年少豁达,待下宽容,听了原委,也不怪罪,只让琵琶女起身。
反观李舒廷,却是觑了眼这女子,戏谑一笑。
这种戏码他自小见得不要太多,无论是儿时父皇宫中,还是长大后的自己身边,类似的场面层出不穷。
“堂兄,红筠是教坊使送来的琵琶好手,正好泛舟带着她,让她给我们弹曲助兴,闻曲赏月,甚好!”
念及堂弟尚且年少,李舒廷到底还是开了口,“你我兄弟二人定有许多私密话要说,带着外人做什么,你想听曲还不简单,”他扯下躞蹀带上挂着的涤笛,“为兄亲自吹笛给你听。”
末了他又作委屈状,“还是说你嫌弃我的笛声不如琵琶曲来的婉转曼妙?”
“既然堂兄如此说,那我可就等着待会在船上一饱耳福了。”
刘公公瞪了红筠一眼,偏头示意她离开。
红筠只得抱着琵琶飘飘离去。
树后的十七一双眼在黑夜里炯炯,鸮鸟一般明厉。
枝叶茂密,挡住了月光的照拂,树下黑沉沉的,十七一身的黑,全身上下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鬼魂一般同这夜色相融,哪能轻易就教人发现呢。
更不消说她那一身的功夫,一呼一吸间,都在提劲控制,步子猫一般灵捷,饶是褚不羡这样的大内高手,也难察觉她的动静。
虚惊一场后,十七早就趁着他们被那个叫红筠的乐人吸引注意力时,探出了半个脑袋,看了个全程。
心想着,这个堂兄还真是不解风情,这么一个娇弱美人,带着游湖多好啊。
除了替他们可惜之外,十七更多的还是着急无奈。
与记忆中相似的背影勾的她心焦不已,偏生这正脸就是死活看不着。
那个提灯的太监正正好就站在那人前头,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好容易等到这提灯的太监转身往前继续带路时,那侍卫也转了身,又留下个背影。
十七紧随其后,看着他们走到岸边,似是停泊船的地方。
因岸边有台阶顺延而下,几人走下去后,十七渐渐只能看到上半身,她只好跃上树梢查看。
台阶下头,有块石板台,临水一侧停靠着一只小船。
先前离去的小黄门已经在小船上备好了酒水,船头悬挂着的灯笼摇摇荡荡,月华既奔涌在湖面上,点缀着水光粼粼,又慷慨的铺盖在孤舟上,照着人影昭昭。
李舒廷与李省思先后进了船舱。
两名侍卫分别上了船头与船尾。船两头,他俩齐齐转身背对船舱,面朝船湖水,持刀而立。
从十七这儿看过去,便是个侧影。
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侧影。
两个侍卫,两位主子,一划桨的小黄门,船上统共五人。
十七一心盯着的那道身影就立在船头处。
先头提灯的两位黄门太监,并未上船。年长的那位留守在岸上,提着灯照亮下头的石板台,另一个小黄门在水边石板台上,正在解船绳。
一旦船绳解开,船桨划动下,船头向前而去,留给十七的便又是个背影。
奈何是在船头!
若是那人在船尾,轻舟前进时,船尾于后,上头的人直接就面向她,便能看个正着。
这水波淼淼,她又没有水上飞的本事,船若走远,去了湖中央,可就没法继续跟下去。
即便沿着水岸边上走能跟着游船踪迹,可湖面宽广,船行于中间水路,离岸远,又是夜里,很难看清船上人的面容。
其实夜还长,船有去时,便终有归时。即便不归来处,只要紧盯着船的行迹,等船停泊,人上了岸,接着跟踪,总能看到正脸。
偏偏船头那人,如此牵引着她的直觉,让她失了来日方长的耐心,压根儿不愿多等。
时间在放慢,小黄门解绳子的动作映在她的眼睛里,一点一点的吞吃着她的焦灼。
弦月如弯刀,割人耐性。
偏偏夜色凉如水,教人清醒。
十七有了主意。
她翩身下树拾起一块小石子,复又上树,将小石子弹射而出,砸在解船绳小黄门的后膝上。
小黄门腿一软,身子往前一倒,扑进了湖里。
这一番动静,果然引得船头那人转头。
十七狭长的眼睛睁得发亮,夹着眉心紧蹙起皱,明明这一转头只在眨眼间,可她仿佛等了一个甲子那般久。
从幽州蓟县的山村到陌生的长安,这跋涉千里的答案。
吉华村村口众乡亲们,那句“早点回来”的依依惜别。
始于笔架山上的一场血仇,酝酿了九个多月的恨意归属。
——通通落在了这个转头的刹那间。
天上掉落的月色清浅,船头悬挂的灯火昏浊。明明都是迷昧不清的一点亮,两处光点的夹击下,偏偏威力不凡,让那张脸暴露无遗,可见分明。
就是他!
就是这张脸!
这张脸,这张在笔架山的白皮松上见过的脸!
是从去岁九月到今朝六月——两百七十多天的日日夜夜里,被日复一日的仇恨浇灌冲洗得愈发清晰深刻的脸!
十七瞳孔骤缩,目眦欲裂,扶着树那只手,生生在粗壮的树干上印出了掌痕。
那年寒冬的吉华村,收养她的阿翁。
温馨的篱笆院里,教她习武的阿翁。
笔架山上的陷坑里,血迹斑驳的阿翁。
深秋悲怆的清晨,再也唤不醒的阿翁。
她的阿翁,死于此人的手里,成了一座孤坟。
九个多月,身在长安,心留青坟,恨不能临身祭拜,恨不能日日以香火暖寒碑。
此时此刻,她终于见到了归点。
那张脸落进她眼睛里时,就成了杀之而后快的仇恨与冲动,反应到身体上,是剑比心快。
伴随着“唰”的一声,软剑从腰间抽出,十七如风电般从树上飞冲而下,像根利箭,射向碧叶湖。
然后就要刺到仇人心脏里。
带出淋漓的血肉。
鸮鸟,就是猫头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杀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