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再次醒来之际,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柔白的光线几近垂直,一天又到了正午,一周又到了周一。
房间里安安静静,空气空白。她有点恍惚,又有些眩晕,用干涩的双眼描摹苍白的天花板和木纹白盘的吸顶灯,意识到林生把他的家完全交给了自己。如果她想的话,她可以打开他的抽屉,翻动他的衣橱,像一个小偷搜寻少年成长足迹中的每一处秘密。
她坐了起来,靠着床头,下意识看了看下身,经血又迟到了。
太好。
手机里备注了三条今日待办事项,她需要时间和没有痛苦的躯体将它们一一完成。
电话被接通,中介的声音响起。盛安在床上跟那位男中介确定了今日下午的看房时间,一点半。等待的过程中,她给辅导员和班主任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告知她要休学一年的事宜,并询问了相应的手续。在此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忽略了非常关键的一点,休学提交材料里必须要有监护人的同意书。盛安重新躺回床上,发了半个小时沉沉的呆,什么都没做。
昨晚她几乎没吃什么,现在她也不饿。焦虑杀死了食物的**。
她给盛佑打了个电话,昨晚他们刚刚通过电话,她说她在哈尔滨。
“怎么了?” 盛佑听出她的徘徊。他那头很安静,应该是在午休中。
“爸。” 她开门见山,“我想休学一年。”
电话那头空白了一瞬。
盛安说:“不用担心,不是身体上的问题,是我想用一年的时间来探索下自我。”
呵,多么虚无的理由。大部分的父母听到这个借口,都会第一时间质疑反问甚至崩溃的吧。
盛安能感觉的出来,盛佑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小心翼翼。
自从高二那场病开始,他跟她说话就是小心翼翼。沉默或犹豫,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没大没小、称哥道姐。
北京和明城之间的物理距离又稀释了父女间的亲近。每一次放假回家,都仿佛戴着面具走亲访友,又像是毕业二十年的老同学再见面。
盛佑极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那口气化作言语:“一年,够了吗?”
她无声地笑:“够了,国外gap的时间基本就是一年,我就跟国际接轨一下。学习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不到毕业证的。”
盛佑温和地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太要强。人不是机器,适当休息没什么不好,我也不是老古董。”
盛安想,他对自己总是这样,无底线地纵容。甚至他都不敢主动问她准备用这一年做什么。
她何德何能。
眼泪落在唇角,声音却是如常:“过年我回家时,麻烦你签一下同意书。我准备用前半年去支教,后半年在学校旁听我喜欢的课程。”
盛佑说:“安排得挺好。你决定的事情就去做吧,只要安全就好。”
盛安挂断电话,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空荡荡的。她躺在林生的大床上,突然产生了一个强大的直觉:盛佑以前来过这里的。
他曾跟她一样,走过白桦林,站在杨树下,抽了一支烟。烟雾缭绕,林淑的脸在雾中朦朦胧胧地笑。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头黑色的长卷发,身姿曼妙。一对中年男女,在这张床上,焕发青春,犹如新生。
她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身体终于沉重地离开了床。餐桌上放着两个已经冷掉的包子和一杯塑封豆浆,旁边还落了一张白纸条:蒸锅在橱柜下面。一把钥匙压在白纸上。
盛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本就习惯少睡,却依然补了一上午的觉。而林生昨晚听了一晚上的题,五点起床后背了单词,还去给她买了包子,又跑去学校要上一天的课。
她沉默地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仔仔细细洗了把脸。卫生间的白色瓷砖虽已老旧,但干干净净,没有污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擦的。局促的空间里,放着一个洗脸台,一个盛水的旧式浴缸,浴缸和洗脸台的中间挤进了一个洗衣机。马桶在洗脸台的对面,应该也是后来换过的,很新。她想,隔壁屋子的装修也应该跟这里差不多吧。
她把钥匙捏在手心里。
三十多岁的男中介到的很准时,还提前了五分钟。打开对面房门的一瞬间,盛安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乡间废弃多年的危房里。
隔壁这套房不知是多久没人住了,完全就是年老失修。墙皮脱落严重,跟被大火烟熏过似的,白里透灰,灰里透黑。厨房瓷砖里的污垢厚得可以刮下一缸油。所有的家具都老成冷战期间的破损风,又像冬日蜕皮的白桦树皮。至于马桶 —— 盛安一眼没瞧就避开了目光。
中介瞅着眼前的小姑娘,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宽慰:“这个小区你绝对找不到新点的装修的,好好的装修谁拿出来出租啊。本来就是老城区老房子,租金便宜地跟不要钱一样,还要求啥自行车呢。这房东已经算很好说话的,你租半年他都同意,我们这里一般都是一年起租 —— ”
盛安已经回到了走廊上:“我可以多出租金。”
有钱,爽快!中介很为难,又太渴望赚到这笔中介费:“不是租金的问题,要么考虑考虑新小区?那里房子新,房子大,安保又好,你一个女生,这种老小区不安全的……”
附近一公里内没有房龄十五年内的小区。
挥别中介后,盛安又回到了林生家。
三件待办事项,两件悬而未决,只剩一个她可以今日毕了。
她把林生昨日搬出的高一、二教科书和没有丢掉的试卷练习册放到餐桌上,按照科目一一整理。毕竟距离高考结束有两年半了,当年的很多学习记忆都是短效的。她分门别类地整理了整整一个小时,等结束后,看见金黄色的太阳刚好落在白杨树的树顶,天空一片湛蓝,地面一片雪白。是个好天气。她收拾了一下,穿好衣服,起身出门。
所有的行李都在洗浴中心,今日的房费她昨天出门前已经续好。
从有暖气的屋子里走出来,走到室外的好天气中,她打了个巨大的寒颤,头发飘抖得像只筛。
阳光很好,银行里也有小小的钱,可是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也是实打实的冷。这还是青天大白日。
林生说的没错,在这种气温里一动不动呆久了,人会失温。
听说冻伤跟烫伤一样,浅度的冻伤皮肤会变紫红,深度地直接细胞组织坏死。
盛安双臂围绕胸前抱住自己,顶着阳光和寒风走去了郭家饭店。
等林生走进铁广路小区时,天已是全黑。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早上又头晕脑胀地背了盛安指定的单词。今天漫长又紧凑的上课时间内,他几乎一会拿手掐腿,一会拿手掐脸,就差拿削尖的铅笔头插进十根手指头了。蒋晓勇课间找他聊天,他眼皮都不抬,每个十分钟都睡成了死猪。铃声响起的一秒,他通红着眼,跟老师擦肩而过,去卫生间用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脸,又面无表情地走回教室里。放学时,周波娜想跟他一起走出校门,他却晃晃悠悠,醉了酒似的,舌头也不听话了,路边叫了车回家。
他真是跑不动了。太困了,会出事的。
又或许,他只是想快点回家,平平安安。
当林生从出租车上出来时,盛安靠在窗台的墙边,塞着耳机,听着英语听力,看着雪。
她看见了他。
他没有戴帽子,白色的雪花落在了他黑色的发丝上,一片,两片。
从她的角度,他高大,挺拔,鼻梁英挺。
只是他看过去很疲倦,下车的时候,他的上眼睑几乎快缝在下眼睑上了。
出租车掉了个头走了。林生呼出一口白气,下意识抬头,看见他的房间,亮着一盏灯。
盛安站在柔白的灯光里,静静地看着他。
看见她的一瞬间,林生一下子清醒了。他双手捂脸,狠狠地搓了几下。
人刚上楼梯,房门从里轻轻被推开,光从屋里泄出,照亮走廊。他低着头走了上去,看见客厅墙边靠着她黑色的大行李箱。屋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碗、四个菜。小鸡炖蘑菇、肉松焗双菌、冷水江鱼和三张鸡蛋饼。
“洗个手吃饭吧。” 她靠着餐桌站着,长发用一根筷子盘了一个圆圆的髻,“别这么看我,我可没这手艺,都是打包的。”
林生别过脸去,放下书包,脱掉了外套。他走到卫生间里,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随手拿过毛巾,盖在自己脸上,双手用力地捂住眼睛。
半晌后,声音从毛巾下方传来:“鸡蛋饼是你贴的。”
盛安笑:“猜对了,我已经好几年没做饭了,只记得怎么做这个。”
林生长长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坐到餐桌前。
盛安举起米饭,干杯似地说:“米饭代酒,干一碗吧。”
林生拿碗跟她碰了一碰,低下头,眼眶又要红了。他赶紧吸了吸鼻子,说:“我去拿点餐巾纸”,起身往卧室方向走。
余光朝隔壁房间瞥过一眼,发现棕榈床垫上已经套上了全新的四件套。纯的墨绿色,上面有叠过的褶皱。
他回头看向盛安。
可能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盛安背对着他坐着,淡淡地说: “我就住这间房,租金就不付了,晚餐我买。”
说完这话,她拿起筷子,却不动饭菜。
她在等他回来,一起吃饭。
一间屋子,两个人,几道菜。
这其实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场景,却成了林生这辈子都无法遗忘的记忆。
他从十岁时就放在心底深处仰慕的女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天,来到他的城市,坐在他的面前,安安静静地,等他一起吃饭。
那一刹那,林生知道,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任何。
雪下的好大,公路封道了,要不要先不发了攒攒点击……每次末点点击少都影响奋斗的心情(不管!反正要写完的!写完才可以开新文!)
下一章进度就快了,前面细水长流了好多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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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