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第86章 小团圆

闻人贤突然有些好奇，如果自己这次坚持拒绝到底，对方又会给出什么反应呢？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说里面的药，光是这个金瓶子的价值，就称得上收受贿赂了。少情，你是想毁我仕途吗？”

“贤兄是那等在乎仕途的人吗？贤兄若真是的话……我这儿还有十箱金子等着送给贤兄，助力贤兄上下打点、疏通关系，好早日高升，我也能在贤兄背后做一个官商勾结的恶徒——即便他日一起被人告发下狱，虽不得同年同日生，却得同年同日死，我也知足了。”

闻人贤以为他在开玩笑，笑了两声，却见萧少情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怎么变，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

闻人贤：“……”

萧少情作势要收回瓶子：“既然贤兄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那我也只能收回这份心意了。”

闻人贤心下一松，看来坚持拒绝还是有效果的！之前那么多次自己都松了口，就是还不够坚定的结果，事实证明只要他态度强硬起来，萧少情根本就没办法拿捏……

“贤兄不肯接受握得赔礼，看来是我诚意还不够的缘故。”萧少情将那个巴掌大的瓶子握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忧愁的叹了口气，“也是，先有负荆请罪，后有将相和。口说无凭，看来我也得备好车马，背好藤条，亲自上京，寻得六扇门的府衙，在门口跪上一整夜，贤兄才能消气了。”

闻人贤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就觉得头皮发麻。

六扇门作为一个皇家特务组织，藏身于闹市的破庙里，这其中未必没有剑圣想要大隐隐于市的谋划。要是萧少情真的来了这么一出，别人先不说，林思理很可能会有危险，他那些药王谷的师弟师妹们，可还在四处追杀他呢！

闻人贤深吸一口气：“少情，你……是故意的吧？”

萧少情神情无辜：“贤兄这话我却听不懂了，难不成非得我把心剖出来，贤兄才会相信我说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闻人贤无奈妥协道：“把断续膏给我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京城就不必去了吧。”

谁知这次犹豫的人换成了萧少情，他躲过了闻人贤伸过来的手，低声道：“贤兄不用如此勉强自己的，如果是我刚才的话给你造成了压力，我非常抱歉，我的本意不是逼迫你做出违心之举的。只是在贤兄面前，我就好像卸下了防备，连说话也变得有些没心没肺起来。最开始见到贤兄的时候，你就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你也是第一个让我聊到家人的人，谁叫我的出身并不光彩呢？可对着贤兄，原本难以启齿的事情，我没什么心理负担就说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呢。”

闻人贤的嘴角抽了抽，“没有什么逼迫，少情你多心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完全出于自愿，和旁人没有半分关系。”

萧少情狐疑道：“真的吗？所以贤兄是真心原谅我了，也是真心收下我的赔礼？——不是因为担忧旁的人和旁的事，才勉强松口的？”

仗着他看不见，闻人贤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把心一横，语气更加温和：“是的，我是自愿的。”

萧少情这才展颜一笑，轻飘飘地将小金瓶放在他朝上摊开的手心里，“既然如此，那便请贤兄收下了。”

纯金性重，闻人贤掂量了一下，本想随手放进衣襟里收着，和林思理给的其他小药瓶放在一起，又担心瓷瓶脆弱，如果和金子放在一起，万一他一跑一跳，翻身下个马什么的，很容易把瓷瓶碰碎，于是手腕一转，单独把这个珍贵的瓶子塞进了右边袖子里。

他试着抬了抬手臂，发觉有些重量，但不还至于影响行动。

除却刚刚被萧少情摔碎的那一瓶，现在他身上还揣着林思理强硬塞给他的六七个小药瓶，一些散碎的银两和铜钱，再加上萧少情今日给的这瓶断续膏，虽然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东西，但加在一起也有些分量了，还是得尽快买一只荷包才好，不然以后跟人打架打到一半，两边都摆好了架势，他这边一抬手，袖子突然飞出个东西，是捡还是不捡呢？

到时候无论选哪个选项，都会很尴尬！

闻人贤默默在心里把购买荷包这件事列入待办的行程表，和购买年画并列放在一起。

萧少情如愿以偿，也保持着安静，动作轻柔地把闻人贤因为涂药而卷起来的袖子慢慢放下来。

暖阁内的地龙烧的很旺，气氛温暖而平静，失血则让人有些犯困，让人不由得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警惕心，只想合上眼睛，就地打个小盹。

袖子放到手腕处的时候，萧少情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了那一道横亘在对方手腕上的旧伤疤。

伤疤虽已愈合，却永远留下了一道细细长长的凸起来的增生组织，正如失手打碎的琉璃盏，无论过后怎么粘合，都不复当日的完满无缺。

他知道，不仅是左手，闻人贤的右手以及双脚脚踝上，也有同样的伤疤，总共四道，他摸到的只是其中一道而已。

挑断手筋，砍断脚筋，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眨眼就会变得形如废人，只能如同一只可悲的蛆虫，在地上狼狈的蠕动挣扎。

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是最恐怖、最绝望、最具侮辱性的惩罚。

他们本来可以骑快马，擘劲弓，拳打脚踢，飞檐走壁，近乎无所不能，却要面对后半生变成残废的现实，这份心理落差，比单纯的普通人来的要强烈数十倍、数百倍不止。

不少江湖人在被仇家挑断手筋后，得知自己此生都拿不起武器了，连忍辱负重以图来日都不想，直接绝望到当场自尽。

手指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触感，萧少情低下头，脸上一瞬闪过刻骨的仇恨。

手腕上的伤疤被人触及，闻人贤立刻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不等他做出更加应激的反应，下一秒，萧少情已经无事人一般松开了他的手，“贤兄今日累了，又流了血，早点回去歇息吧。我叫丫鬟把热水送到你的客房，洗漱时万望小心一些，务必不要让伤口沾到水。”

萧少情十分的贴心，什么也没问，也不敢抬起头，怕自己脸上没收好的表情吓到闻人贤。

闻人贤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解释为什么自己手腕上有这样一道不同寻常的旧伤疤，就如萧少情之前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了自己并不光彩的身世一样。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先回去了，少情你也早点睡吧。”

最后，闻人贤只丢下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关心之语，连回答都没听见便落荒而逃，只留下萧少情一个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非常罕见的，后者竟然连一句挽留也没有。

过了片刻，可能是候在外面的下人发现有人已经匆匆离开了，还剩一个人一直在屋内没吭声，便大着胆子过来敲了敲门，“萧掌柜？您还在里面吗？”

“进来。”

下人得到了许可，这才敢推门而入。

门一开，他差点没被暖阁里浓郁的药味顶了一个跟头，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才看见满地的碎瓷片，糊在地砖上的不知名绿色膏体，其中还夹杂着有几点刺目的鲜血。

以及形单影只地坐在桌子旁边，满面阴鸷中又透着一丝消沉的萧少情。

下人瞠目结舌：“掌柜的，这是……”

系特算哉，刚刚这是打起来了？看我们掌柜这瘦瘦弱弱，弱不禁风的样子，居然没被一拳打进墙壁里扣都扣不下来，可见那个捕快手下留情了！

“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去把我的香炉和香都搬过来。”萧少情蹙着眉心，似乎在强行忍受着什么，连下达命令也都尽量简短，“今晚的事，不要跟别人讲。”

下人赶紧低下头，不敢多言。

每年总有一天，掌柜的就会把自己关起来，疯狂焚烧他自制的那种香，烧得他们远远路过院子外面，都能闻到那股独特的苦香，仿佛一直苦到了骨髓深处，才吝啬地泛起一点似有若无的香。

只为了抓住那一点虚无缥缈的残香，便不得不清醒着，接受所有加诸于身的苦……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下人想不明白，只能把这当做有钱人附庸风雅的爱好。

听说这方子还是萧掌柜特意从一本古籍里寻出来的，有一个佶屈聱牙的名字，叫……叫什么相思来着？正常人都接受不了这种香味，不会上心去记。

不记得便也罢了，反正只要萧掌柜想要焚香，就只会要这种香，错不了的。

每到那一天，就连金老板都会识趣地不去打扰萧掌柜。

可他明明记得，今天不是那个日子啊？怎么萧掌柜突然心血来潮，想起在今晚焚香了呢？

——

香炉，是青铜的博山炉。

不同于一般人对金家的用具必定镶金错银的刻板印象，这尊香炉厚重且斑驳，盖子高耸而嶙峋，雕刻成镂空的山形，山中亦有云气、异兽、神龙。

香，是“不会相思”。

香在博山炉中被点燃，合上盖子，乳白色的轻烟从镂空处缓缓飘出，婉转缭绕，沉积不去，自然造成群山朦胧、众兽浮动的效果，仿佛传说中的海上仙山。

萧少情阖上双眼，放任自己被熟悉的苦香层层包裹，触碰到闻人贤手腕上的旧伤疤时心里涌上的那股疯狂的暴戾这才缓慢消散而去，面容重新恢复平和，逐渐变回了闻人贤所熟悉的那个“萧少情”。

那个向来温柔小意，即便遭逢厄难，依旧脆弱中又不失坚强的“萧少情”——那个闻人贤会信任、会情不自禁地照顾、会喜爱的“萧少情”。

人在封闭的空间内短时间吸入大量香气，便会产生“醉香”的反应，双颊酡红，头晕目眩，迷离如梦，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酒精伤身，萧少情从不敢放任自己大醉一场，生怕自己活的不够长，不能等到那个人回来；又怕自己衰老的太快，等到他回来的时候，眼角已生了皱纹。

因此，每年那个人“祭日”的时候，他都会大量焚香，以期自己能短暂的从冰凉、无情的现实中逃离出来，做一个暌违已久的美梦。

事实证明绿茶切开都是黑的！！

很害怕自己的真面目会把人吓跑呢，少情，一直都在很努力的演了

但是不揭下这层面具，露出丑陋但真实的自我话，即便得到了所谓的“爱”，这份感情也会如同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般脆弱易碎的哦？

以你的自尊心，真的能接受那样虚假的“爱”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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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