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驱傩节,古时又称小傩仪。
这是除夕之前最后一个官民同乐的隆重节日。此时正值星回岁终的季冬之月,恰好是阴气行到了尽头,但阳气还没升起的时候,传说疫鬼会趁机隐藏在人类里作乱,尤其喜爱残害幼童。
为了驱逐疫鬼、防止来年瘟疫的发生,人们要在这一晚走上街头,高举火把,吹笛击鼓,将大街小巷都逡巡一遍,好生热闹一番,到了最后,越走越长的队伍甚至能绵延好几里,将半个苏州城映照得火树银花,宛若白昼。
最重要的是,官府还会提前选拔一百二十个年纪在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活泼聪颖的童子。他们将作为这场“驱傩”大戏的主力,头戴四眼金面具,身穿红衣,手拿桃木做的弓箭,列队前行,同时四处鸣放空弦、驱逐恶鬼,这叫做“沿门逐疫”。
每逢这种全城欢庆的大型节日,也是苏州城内的豪富之家们攀比斗富的最佳机会,谁家的供桌垒得更高,谁家飨神的贡品更多,乃至谁家的女眷打扮得最奢华,身上的首饰最多,都在参与庆典的人们若有若无的眼神中被反复拿来比较,并将成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金家也不例外。
黄昏时分,天空上还残留着余晖,驱傩还没有正式开始,大户人家派出的下人们就忙着在游行队伍会经过的道路两旁摆设好飨神的供桌,搭好老爷夫人们施舍糕饼铜钱的帐篷,这一夜,哪怕是身文分文的乞丐,也能沾沾节日的光,混个嘴甜肚饱。
等到天色终于暗了下去,苏州城内渐次亮起了宛若银河般星星点点的蜿蜒灯火。即便是最吝啬的商户,今夜也会在大门口整晚挂着红色的灯笼,以乞求消灾纳福。
街巷里聚集着十里八乡赶过来的民众,每个人都翘首以盼。
三声锣鼓响后,城隍庙的大门轰然敞开,露出里面排列的整整齐齐的红色身影,有一人站在最前面,一马当先,率先迈步出了庙门,在门前被民众包围的一片空地上站定。
众人当即明白,这位就是今晚的傩坛主将了,他将率领所有的童子完成驱傩的仪式。
只见这位有幸被选为主将的童子身穿红衣,脸带漆黑的木质面具,面具上用彩漆绘了四只吊梢怒目的狰狞眼睛。
除此之外,他的肩膀上还披着一件熊皮,脖子和手腕上带着数串由绿松石、朱砂、琥珀和玉珠串成的项链,手里拿的也不是桃木弓,而是一柄系着五色丝绦和铜钱串的长木棍。
他忽地一甩手腕,将木棍横扫了一个半圆,发出当啷一声清脆声响。
知道这是要跳傩舞了,人群沸腾了数息,紧接着就安静了下来,准备欣赏难得的盛会。
此时此刻,路旁一座奢华的帐篷里。
金富贵紧紧捏着椅子的把手,努力不让自己的面上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焦虑,白萝卜般粗粗胖胖的手指都被捏得泛起了紫红色。
他面前摆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各色冒着热气的果馅糕饼和一串一串的铜钱。一会儿游街的队伍经过他的帐篷的时候,他就会按照旧例,给欢庆的人们派发糕饼铜钱,这既是一种与民众同乐的消遣,也是富贵人家积攒阴德、祈福纳财的手段。
按照闻人贤的推测,幕后之人如果想要对金富贵下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
越是有钱人便越会惜命,平日无事时,金富贵都待在铁桶一般的家中,即便出门,身边也会带着一群重金聘请的护卫,保证寻常的武林高手等闲近不了身。
只有今晚,不论贫富贵贱,大家都走上街头玩乐庆祝,哪怕是金富贵,身边也带不了太多的护卫。兼之四周人多眼杂,挤挨剐蹭都很正常,若是有心人想做点什么,没有比这更容易下手的机会了。
因此,为了钓出幕后黑手,将背后的隐患一次性清理干净,明知道今夜可能会遭遇危险,金富贵还是走出了家门,甘愿做这个“鱼饵”,甚至只带了两三个护卫随侍身侧,好引得对方动手。
不过,他出门前特意将金夫人留在了家里,显然不愿意自己的妻子陪自己一同涉险。
听见帐篷外原本喧闹的人群由远及近逐渐安静下来,闻人贤低声对金富贵道:“仪式要开始了,按照我们安排好的,我现在去昌盛钱庄那边盯着。”
他站起身,余光瞥见金富贵的手指,又特意安慰了一句,“不用这么紧张,就算为了那三千两银子的报酬,六扇门也不会让你死的。”
金富贵:“……”
奇迹般的,他似乎真的没那么紧张了。
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正留意着这边的动静,看见那个穿着六扇门官服的青年起身离开了帐篷,眼睛的主人忙低下头,背过身,悄悄地汇入人流之中。
——
“呜——”
仪式队伍里的乐师吹响了陶埙,发出一声苍凉而悠长的声音。
只见原本肃立不动的傩坛主将突然如同断线的傀儡一般,委顿在地。
还不等人群惊呼着后退,他的左手臂就以一个关节反拧的姿势举了起来,五根手指挨个动了动。
仿佛就在刚才,有一个不知名的恶鬼占据了这具身体,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摸索着适应自己偷来的皮囊。
手指依次动过之后,手腕也跟着动了起来,先是左手,紧接着是右手,每一个动作都有着挥之不去的滞涩感,一顿一顿的,好似没上油的承轴,又好像刚入门的傀儡师在摆弄着自己的傀儡丝线。
紧接着,就像有人虚空拉了他的衣领一把,在没有用手支撑的情况下,傩坛主将的整个身子反折着从地上突兀地直立了起来!
傩舞又称鬼戏或者跳鬼脸,从阴气森森的旧名就能知道,表演者戴上面具以后,他的身份就不再是人了,而是不可言说的鬼神,因此舞姿越是诡异扭曲,和生人的区别越大,一会儿驱邪的效果越好。
随着愈发急促起来的苍凉乐声,和着身后童子们有规律的呼喝,傩坛主将摇头晃脑,双臂张开,时而手掌向外、手指舒展,结为降服印,时而中指和无名指弯曲,余三指伸直,拇指压在弯曲的二指上,结为期克印。
抬起的脚重重跺在地上,下一秒又脚尖点地,轻盈地腾跃而起,时而又奔腾跳跃,将五彩丝绦和铜钱串如花朵绽放般旋开,动作激烈而诡黠,此刻他就是深山中走出的山鬼,身披兽皮,颈戴薜荔,宛如史书中都消磨了踪影的古神一瞥——
每一个和他面具上那四只非人的眼睛对视上的人都忍不住毫毛倒竖,背上泛起细密的酥麻、刺痛的感觉,既是害怕,又是兴奋。
随着最后一声鼓响,傩坛主将双脚站定,四肢自然地收回,贴附在身上,将整场傩舞结束在一种神秘而威严的气氛当中。
周围的观众先是安静了一瞬,然后大声喝彩起来!
苏州城里好多年都没有这么精彩的傩舞了,不知这领头的是谁家的子弟,小小年纪,竟能将鬼神之舞诠释得如此充满灵性!
傩舞结束,游行的仪式正式开始,由傩坛主将打头阵,后面百十个红衣的童子鱼贯而出,一边拨动手中的弓弦,一边按照特殊的步伐向前移动,驱散邪秽。
金家捐的钱最多,帐篷所设的地方自然也是最好的,不用去城隍庙前和普通百姓们挤作一团——这里恰好是游行路线的正中央,届时,驱傩的队伍走到这个地点的时候,将在事先设置好的烟花的映照下,将整段仪式的气氛推至最**。
随着队伍的临近,人群中那种似有若无的打量愈发明显,金富贵端起茶杯,借由喝茶的动作观察着街道旁的人群,可惜却一无所获,对面盯梢的人显然深谙将一滴水藏进大海的道理,混杂在兴奋的人群当中,完全无法识别出来。
“不对!”
眼看疯疯癫癫的傩坛主将一脚踏在街道中央,金富贵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电光火石之间,他以一种和自己的体型完全不符的灵活躬下身,躲在了桌子后面。
下一秒,只听一连串砰砰砰的巨响,伴随着游行的最**,被触发的不是人们想象中绚烂的烟火,而是不知何时被人换成的霹雳火弹,直冲着金家的帐篷而来!
刺眼的火光乍现,刺鼻的硫磺味道升腾而起,街道上原本正欢庆的人们猝不及防的由极乐转为极悲,有人尖叫着逃命,有人摔倒在地,更有人在刚刚的爆炸声中被误伤,正捂着鲜血直流的伤口,痛苦的呻吟着。
更糟糕的是,原本富人们用于攀比斗富的帐篷纷纷被炸得垮塌下去,碎裂的木料和布匹溅得到处都是,有些甚至还在燃烧着,落在人们的头发和衣服上,引发了更多绝望的哭嚎。
金富贵虽然躲避及时,避开了直面爆炸第一道冲击的后果,但后续被垮塌的帐篷横梁狠狠压在身上,还是让他差点没喘过气来。
但很快,压在他身上的横梁就被人掀了开去,一只手艰难的把他从废墟里扶了起来,“金大人,您还好吗?身上可有哪里受伤?”
金富贵抬起头,见扶着自己起身的是护卫队中的一员,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活动了一下身体,万幸没有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只是油皮有些挫伤,不由庆幸道:“没想到这身肥膘到头来还救了我。”
“都是属下保护不力,请大人恕罪!”
“无妨,怪不到你们身上。”金富贵借着他的搀扶,艰难地站起身,摆了摆手,环顾四周,略过惊恐逃命的人群,问道:“老五和老七呢?”
自古奇数为阳,偶数为阴,金家护卫的命名便是跳过了偶数,只取奇数,像眼前这个搀扶着他的护卫便叫老三,老五和老七则是今天跟过来的另外两个护卫,都是习武的一把好手,放在江湖的二流门派里做个护法绰绰有余。
“老五在刚刚的爆炸里摔断了腿,现在还起不了身。老七去警戒探查去了,以防周围还有未爆炸的霹雳火弹。”老三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汇报道:“现在就剩我贴身保护了,您若是安排了藏在暗处的兄弟们,就赶紧叫他们出来吧,否则现下这个混乱的场景,我一个人力有不逮,恐怕护不住您。”
就在说话间,一个满脸鲜血的人被挤得朝他们跌过了过来,若非老三眼疾手快带着金富贵往旁边躲了一下,只怕要被砸个满头满脸。
“哪还有什么藏在暗处的护卫!我今天出门就带了你们三个。”金富贵苦笑道:“好好的看个傩戏,谁知道会碰上爆炸?”
“是吗……”老三低了低头,紧接着,他抬起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
下一瞬,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匕首从他的袖口滑出,被他握在手里,狠狠的朝金富贵的心窝子攮去,“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本文中民俗文化相关大部分都是我编造的,请勿和现实生活相关联~
南方似乎进入雨水丰沛的季节了,洗了的衣服都晾不干,苦恼,苦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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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