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仆从将地上的一摊狼藉收了,又端来饭菜,放在桌上,退下时反手扣住门夹,令毡房门大敞着。
少许夜风吹入,拨动烛火,内里光影微晃。
“再喝两口,”摄提格:“还烧得厉害?吃点东西。”
萧拓靠着榻头,温热的淡盐水缓慢饮下,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摄提格亲自动手,把桌子整个挪动过来,饭摆在他面前,一番苦劝,萧拓却怎么也吃不下了。
摄提格无奈垂手,面对萧拓,简直拿他没办法。
“你先说,”摄提格找了个蒲垫坐下,也知他把自己饿了几天,一时难有食欲,只能循序渐进地增加饮食,慢慢恢复,便主动询问道:“告诉我,中原那边的情况。”
萧拓以手臂撑起身子,微微凝眉,目光朝他看过。
摄提格无奈道:“我总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放心让你带兵出关。”话音一顿,继而握住他的手臂,恳切道:“摄赫,你该明白,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懂得保全自己,别让在乎你的人替你担心。”
萧拓微微一怔,眸中涌起不易察觉地情绪,垂下了视线。
“所以,告诉我中原的情况。”
摄提格目光忧虑道:“起码让我知道,这一战,你们有几成把握。”
萧拓沉默片刻,这次倒是答了,避重就轻地回话,说了等于没说。摄提格只得道:“什么时候走,要多少兵马?”
“得尽快,一两日就回去,二哥……”萧拓顿得一顿:“我想要铁骑五千。”
“什么?!”摄提格差点就拍案而起,想来部落的情况,萧拓他不是不知道:“我看你是疯了!”
“三千,”萧拓立马改口道:“算上我的余部,一共三千。”
摄提格按捺下怒气:“两千。”
“再加些……”
“摄赫!”摄提格强压怒火,缓了半晌,方吐口道:“就给你三千兵马,不过我有条件。”
“可以,是什么?”萧拓目光询示。
摄提格轻叹一声,简直拿他没辙:“听你说,战事最早在下月初六,这一战又关乎重大,即便打也要打上一阵。你干脆等月初,部落的祭祀忙完,过了祭典再领兵去中原,我不拦你。”
胡戎部落这一年,因老阎都病重,草原上旱情肆虐,本应五月大会诸长迟迟未能举行。如此动荡的形势,胡戎各部难免心生惴惴。
为了稳定人心,摄提格决意,在七月初的祭祀仪式后,直接召开部落集会。
“那样便晚了。”
萧拓道:“我最迟这个月末前走,路上也要几天。”
“够了!”摄提格打断他,简直心烦意乱,定了定神他道:“你刚才不是说,中原可能会有来信,等确定了日期再定吧!总之这几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营地里,哪都不许去!”
萧拓还想再说什么,摄提格却已起身,随手丢了个东西给他。
经过门口时,摄提格朝门外甲兵吩咐了句,转身走了。
萧拓低头看向手中,赫然平放着一块腰牌。
之后的几日,部落里十分忙碌,开始为接下来的祭祀大典做准备。
摄提格让一部分奴隶在后坡一块空地上建起土窑,日夜不休地赶制、烧造祭器。
因着旱灾持续,草原上的人们正经历着最为艰难的一段时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地鬼神,都很看重这次祭典。胡戎各部主动献上牛羊等物,用于选拔新的祭牲,摄提格将此事交由巫师与荤忧督办,自己则筹备会见诸部落长老等事,重修已经垮毁的祭台旧址。
众人忙碌不休,恰好萧拓留在营中,时而接替摄提格的工作,帮他处理族内琐事。
大约过了三四日,终于接到中原的来信。
沈行约在信中写道,他走后这些天里,军队已经抵达燕勒山,与南下的萧关隔山相望。
然而此时幽州情况,远比他们此前猜测的还要复杂。
驻守萧关的守兵足有数股,比预估要多很多,具体兵力尚不明确。
简而言之,双方都在准备、试探,谁也不敢硬碰硬地贸然开战,是以战事推迟数日,让他不必心急。
展开信反复看了两遍,萧拓总算放下心来,回到居所,开始给沈行约写回信。
不消片刻,萧拓走出毡房,抬手遮眼,仰头看天。
只见苍蓝色天穹下,黑隼盘旋飞过,落于房顶。
萧拓唤它,黑隼扑打下翅膀,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显然是累的狠了,只装听不见。
“三王子,”一名颇有眼色的甲兵上前提议:“要不然,让小的们攀上房顶,给您捉来?”
萧拓摆手道:“找景望,去取杂库钥匙。”
他居所的这间杂库依枯木而建,地基深入底下两尺,以厚木板围钉,留足通风口,里面阴凉透气,比外头气温至少低三四度。
门打开时,里面‘呜呜’的响声停了,一只狼狗蓦地冲出,扑在景望腿上。
“去!让开!”景望摸了摸硕大的犬头,拿腿拨开,萧拓薅住它的颈圈,运力一扔,朝外头人道:“放它出去溜一圈!”
景望绕过放置武器的铁架,揭开苫布,顿时灰尘四起。
暗处的几个铁笼同时发出声音,萧拓随手一指,景望有些意外,道:“主上,用这一只?”
景望将铁笼提出,里面关着浑身长满斑纹的猛禽——一只成年的海东青。
早些年间,萧拓在胡泷雪山等地纵马猎鹰,曾捕获过不少珍稀猛禽,拿回驯养,这只海东青便是其中之一。
景望放开笼子,这只毛色纯白似雪,褐色斑纹分布其上的猛禽被放出,挥动双翅,猛地朝前扑袭,似在不满被关了这么久。
“拿过来。”
萧拓朝身后伸手,将准备好的生肉喂给它吃。
直至吃饱喝足,景望解开它的爪链,海东青展翅跃起,飞到萧拓手臂处,落下时亮出一对玉爪,十分威武漂亮。
“这家伙比金雕要挑食,喂饱了可以日飞千里,比草原上的烈马还要快。”
萧拓说着,小心地绑上信筒,在居住地外,一处高坡上放飞了它:“去吧!”
望着海东青飞走的方向,景望道:“主上,此次南下作战,需要我随你一起?”
“不必,”萧拓道:“你留在营地,帮我二哥处理大会诸长的事情,留他一个人面对那些部族长老,我总担心会应付不来。”
景望点了点头,随他离开,前往大营。
夜幕降下,萧拓骑马到附近的牧区处理部落纠纷,回来后找到摄提格道:“二哥,和你说一声,我答应你,下月初走,不过等到祭祀大典一结束,我就动身。”
摄提格放下簿册,看着他道:“中原来信了?”
不用他说,摄提格看他那表情便知道。
萧拓又道:“至于调兵的事……”
“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摄提格站起身,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兵符朝他抛过去:“等你走时,直接去兵营,领三千兵马南下,不必再回营地了。”
萧拓抿了抿唇,笑容里有些赧然。
“这下高兴了?”
摄提格看着他,眉目间流露出几分宽纵,顿了顿又道:“找个时间,和我去看一眼父王。”
“不去,”萧拓当即道,脸色一瞬便沉下来:“我不见他,他也不想见我。”
“你走之前,起码也该辞别父王。”
摄提格走过来,一手搭在萧拓肩上:“到父王榻前,磕个头……别这么固执。”
余下的话,摄提格没有说尽。
萧拓领兵南下作战,不知何日赶回。这或许是他们父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萧拓对老阎都的生死向来是毫不在意,别过头去,又恢复了一贯的漠然。
正说话间,小狼顿将军一步一吭声,到得营门外,人还未到,粗哑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这他娘的,西边的草场不行,北边的也不行!”
“二王子你看,这草又枯了一半!之前派出去探路那几个,都他娘是吃干饭的?!再这么等下去,秋草都黄了!也没个回信儿!”
话音在帐门前停顿。
小狼顿见到萧拓,仰起头来看他,脸上的表情立时变得格外夸张:“啊呀三王子——?稀客稀客!您这是……又从中原回来的?这次是怎么说?天朝那位皇帝是打算入赘到咱们部?自此以后胡汉一家,边地再也不用打仗了?”
萧拓脸色微微一沉。
自从他放走被囚的废帝,其后又多次南下,与之幽会,不少部落中人听得此事,渐渐对萧拓颇有微词。
只不过,碍于摄提格的面子,以及萧拓以往的战功,鲜少有人会表露出来。
而小狼顿将军在胡戎则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向来都不掩饰。
他从草场赶来,到大营找摄提格,不想却撞见萧拓在此,联想到萧拓屡次偏袒一个外人,还对部族的仇人念念不忘,心生爱慕,不免心中不快,开口揶揄了两句。
偏逢萧拓也起了促狭心思,往前半步,高大身躯横挡在帐门口。
萧拓抬起手臂,撑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狼顿,就是不给他让路。
“三王子,你这是……”
萧拓不答,云淡风轻地扬了下眉,意思是下面有空间,他大可以钻过去。
“摄赫——别胡闹!”
摄提格板脸呵斥,打断两人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又问道:“小狼顿将军,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三王子!您别欺人太甚了!”
小狼顿气鼓鼓地立在门外,顾不得回话,跳起来去够萧拓的手,萧拓不由得轻笑,手落下时,朝小狼顿胸肋处一碰,小狼顿被他推得倒退半步。
两人相视一眼,萧拓眼含深意,予以警告般地一瞥,转头走了。
身后大帐内,传出摄提格的声音:“摄赫!记着我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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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