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瑾放下箱笼,双手接过书信,一双杏眼泛红,此前全力忍耐的离愁爆炸似翻腾起来,泪水突破封锁,砸落在已被捏皱的纸张上,晕染了出一团团水迹。
见女郎失态,张曹参心有不忍之意,赶忙转身回避:“女郎莫要伤心,若要回信,只消申时三刻后到此处,若是遇上门房拦阻,只说家中有事来寻阿兄便可。”
灵魂接管身体在这处时空生活得太久,杜瑾早已不是二十一世纪肆意宣泄情绪的现代人,如今多少有了些小女郎家的羞怯,转身拭去泪珠拆开书信,其中一封来自崔蔓,满纸敦言厚语,似有操不完的心。随信另附有一巴掌大小半片锡银钮印,想来该是内造司信物,不可丢损。
压下翻涌的情绪,杜瑾将信件重新装袋塞进身后包袱里轻咳一声示意:“久不闻乡音,是儿失态了,阿兄莫要取笑。”
这位曹参虽为武人但能得张内侍扶持,自然也是心思细腻之人,见杜瑾已唤了阿兄,又想起宫中那位已说明了义女,再开口已然以小妹之名引见了同司好友上峰。
杜瑾不搞事时倒也端得出娴静贵女姿态,此时眼眶红意未褪面带弱气,顿时让人起了怜意:“妹子如今已是自由身,可有了谋算?今日出门时你阿嫂拉着我直交代须得领你到家里去,若一时不知何处落脚,不如到阿兄家小住一段时日?”
这位张曹参心窍很通,能得自家阿叔青眼的女郎,若能顺坡认个干亲,日后无论有个什么,怎么也不算亏本的。
“儿尚在宫中时总听大人嗟叹长安大居不易,尚在内廷时还不知所谓,如今一出宫门看见人声鼎沸,真真觉着无依无靠,此番若能得阿兄庇佑,是儿之幸也!”
杜瑾自穿来一直呆在皇城中,确实对这市井小民生活不算了解,立即行礼道谢,应下了这番安排。
冬日天光昏暗,才半下午时日色已暗沉下来。禁卫曹参不过从七品,算不得什么高官大元,按照杜瑾记忆里城区划分,张家家宅落在明德城门边,实实在在的五环外了,若要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去,应当即刻动身。
新认的阿兄带着杜瑾穿垂拱门而过,嘱咐其在角门处稍待,不多时,一辆两乘的骡车从远处驶了过来。才停稳当,张家阿兄便从车架上一跃而下将后车厢门推开,又将杜瑾的箱笼一把拎起,放好脚凳虚扶着人登车。
确认车中人坐稳后,车架开始晃荡行驶起来。若说保宁坊有何好处,那便是紧挨着两座城门和朱雀大道,是以道路宽阔,出行上极便利,再者地处偏远,房屋租金不高,家资不丰的低位官员许多都住在这相邻几座坊市里。
长安不论四季的热闹,除却宵禁时,街上总是占满了吆喝的行商或摆开摊子的小贩。此刻正当下值,更是比其他时间喧闹上几分,杜瑾掀开车帘,与形形色色的人流擦肩而过,冷风裹了刀子似的往里灌入,杜瑾心中却像泡着汤泉宫的热水池子,汩汩流露出热度温暖着全身。
骡车脚力不错,张家阿兄敲响车门时不过半个时辰。车马行做的小民生意,车厢逼仄,坐垫也并不柔软舒适,久坐之后半边身子酥酥麻麻。门外之人想来对此十分明了,因此只是提醒,并未催促下车,似乎独自去敲响了门扉。
等到杜瑾驱散了四肢酥麻感,车厢门再被敲响,只不过说话人换了柔和之音,杜瑾从内侧拉开厢门,入目是一位穿着靛蓝色襦裙,外罩石榴色长袄的面善妇人,应当是这家主妇阿嫂。
杜瑾搭着妇人手臂踩着车凳跳下马车,站定后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小妹见过阿嫂,劳累阿嫂久等。”
市井间并不常见这许多虚礼,杜瑾这般郑重形色倒是有些唬人,恰好张家阿兄拎着箱笼跳出,见此情景立时爽朗大笑:“妹子无需多礼,你嫂子是顶良善之人。”
“你也别拘束,叔父不是说了,小妹乃礼仪人也,惯常好言语的。”这句显然便是向着自家夫人。杜瑾本就极上道,立时嬉笑着挽上阿嫂臂弯小女儿状故作嗔怪道:“阿嫂莫听阿兄浑说,什么礼仪不礼仪,难道不是自家妹子么?”
三人笑作一团,张家阿嫂拉起杜瑾双手将人往门里带,又催促自家丈夫还了车马速速归家,羊汤凉了可要腥膻。
张家家宅不大,乃是前店后宅的格局,中间另砌了一排罩房,勉强算个二进小院。阿嫂也确实和善,此时正介绍宅中布局草木,才拐过二门便有两枚小脑袋探了出来,似是着急家中大人如何还未归家。
宅中孩童见到亲长便一股脑冲出来,到近前才发现家中来了客人,又怯生生躲在娘亲后头,藏头露尾的,很是有趣。
“平日里不是捉鸡便是打犬,这时倒是躲上了。”张家阿嫂一把将两人拉扯了出来,“还不快给小姑见礼!”两孩子大些的约莫九十岁,已经启蒙随着先生学字念书;小些的双丫髻上束着流苏,身着厚实襦裙,该是位小姑娘。
杜瑾蹲下身子揉了揉小菇凉柔软的额发自我介绍:“你们好啊,我是新来的小姑,你们唤一声姑姑,明日小姑请你们吃糖糕好不好?”两孩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概屈服于甜点的诱惑,软软糯糯躬身见礼后又藏到阿娘身后去。
厅堂里已设好桌案,蒜泥白肉,鱼脍,炙羊肉,菘菜和一大碗鸡子豆腐汤,旁边小泥炉上还温着一壶酒水,闻着香气似是新丰酒。与内宫席面相比,张家的饭食自然是有些许拙朴,不过胜在温馨,让人心中熨帖。
张家夫妇见杜瑾似有高兴之意,也很是欣慰。一家人关上门阻隔寒风,待酒菜消化的差不多时,杜瑾也得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民家宅并未建有暖墙地龙之类的取暖措施,不过房内一早燃起了炭盆,撤下厚重的门帘便觉暖意上涌,比宫中自己那小房间竟还要暖上几分。床上棉被厚实绵软触手回弹,摸着似是今秋新棉,埋首细细嗅闻尚有股阳光灼热味道,温热的汤婆子早将被窝调节成最舒适的温度。
杜瑾打散发髻卸了妆环,净手洁面后披着夹袄细细打量,房中陈设寻常,并无耀彩夺目之处,却给自己这个异世来客带来除师傅之外的第一份归属感。
将自己团进软被中的杜瑾很快昏昏欲睡,思绪转圜间却觉得,若是此后都是这般光景,那便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