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与牧羊犬 第1章 01蜗居

挂在耳边的发丝颤颤巍巍，终究还是顺着脸颊滑下，宋枳实再也无法忍受时不时挑衅她神经的刺痒，紧绷着脸放下笔，从笔袋里挖出一根皮筋来。左绕右绕，第四次的时候“啪“的一下清脆可闻，头发应声散落。

随即是后桌蒋声声长吁一口，挣扎着扭动着酸涩的胳膊起身：“阿汉，不至于吧，第五根了已经。“

理科三班常年流传着几句顺口溜，最后一句便是赠给她的——“宋江好汉猛如虎“。

宋枳实的嘴角僵了半晌，不知是因为对方有模有样的戏谑，还是惨痛牺牲的最后一根皮筋。她拢了拢长发，把细碎的鬓发尽数拨到耳后，露出了物理老师称赞一定脑袋很灵光的额头。

“你没睡着吗？“情绪在喉头滚了滚，然后她不咸不淡地问，只留给对方一个决绝的背影。

蒋声声从牙缝里挤出悠长的一段“嘁“，趴下的同时懒散地翻了个白眼：“不当教导主任可惜了。“说的是她如同砖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脸。

宋枳实默了默，从桌洞里摸出MP3堵进耳朵里，舒缓的音乐遮盖住了活动课周围零零碎碎的杂音，和解析几何交织在一起，给了她奇异的安定和踏实。

下了晚辅导，一直和宋枳实一起结伴去食堂的于程忽然别扭地叫住她，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小实，我没想到刘朵硬要拉我陪她吃饭……我记得你正好也想去小卖部买晚饭的对吧？“

宋枳实并没有去小卖部的打算，但是看着于程眼神躲躲闪闪甚至难以正眼瞧她，她也只有顺着对方的意思点头，在原地目送这位饭友仿佛得到赦免一样飞速离开。

宋枳实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好饭友。永远在去食堂的路上企图加快再加快脚步，两人互相挽着的手更像是宋枳实扯着于程埋头匆匆赶路；永远目光落在餐盘上隔绝了于程的欲言又止，后来她再想闲扯几句结束沉默的时候，于程也不愿递给她挑起话题的橄榄枝，索性只有互相屏气凝神，吃一场悄无声息的饭。

这样反倒彼此都自在。

她从小卖部出来，走在校园里，单薄无聊的像张没有内容的纸片，风一吹就任意飘动。

“哎去不去压操场，我最近心情不好。“

“好啊好啊正好散散心。“

两个低她一届的高一生从她身边互相挽手走过，谈话尽数传进她的耳中，宋枳实神鬼差使地，也改变了原来的路线，朝着操场方向走过去。

西南的晚霞深深浅浅地占据了天空的三分之二，晶莹透亮的橘色如同罐头里清甜黏稠的橘子果酱，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莫须有的香味能将胸中无端而起的怨意一扫而空。

只有这样她是自由的。

宋枳实嚼着嘴里味道古怪的面包仰着头发呆，继而在脑海里将分数、班名、年名排列组合，渐渐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不客气地钻进她空白的大脑里——

“宋——枳——实——“

重复几次之后她才分辨出来是在喊自己，然后茫然地环顾四周寻找音源。

她的同桌秦羽在东北角方向的篮球场上远远地冲她挥手，用口型示意“球“，放心不下，又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喊：“阿汉你别把球给扔飞了啊！“

“要像教训我们时候那样快准狠！“顾让初悠闲地站在一旁，眯着眼睛补了句。

话音未落，一个篮球就骨碌碌地滚过来，宋枳实伸脚轻轻一拦，弯腰单手捞起球在手中颠了颠，眉毛一横朝他们扬声道：“那我可不保证我每次发挥都是正常水准。“说着一面拍球一面就想转向相反的方向。

一转身却连人带球被截住，一人及时地从她手中佯装自然地接过球，因为离得太近，紧接着原本清朗不大的嗓音也像是在她耳边炸开——

“你们就拣软柿子捏吧！“

热浪滚滚的夏日傍晚，对方的五官在一盏路灯下被毫无保留地烘托出来，干净凛冽的仿佛寒冬，给她兜头一泼冷水。

“谢谢，不用跟他们计较。“他无视她的震惊，侧头礼貌地笑一笑。

远远的看见秦羽急得跳脚，无处申冤一般地冲男生抱怨：“你瞎扮什么老好人！还软柿子，你是不认识她，我要跟她死磕牙都要崩裂了！“

宋枳实的确不屑跟秦羽理论，如果不是他风风火火地赶在晚自习铃响的前一秒才回到座位，看见她背挺直像是钉在座位上，不死心地要碎嘴：“嘿，就你还软柿子。“

她余光看见他恨铁不成钢一样摇头晃脑，直接略过了他的疯魔举止，但还是不免复盘了当时情形。

“那个男生是谁啊？“

“啊，什么男生？“秦羽故作耳朵不灵，脑袋朝她这里偏了偏。

宋枳实懒于开口重复，倒是片刻后秦羽安分下来一五一十地交代：“裴安，理科一班的，大佬，数学贼牛逼。“

“理科一班还打球？“

秦羽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哈欠，把一本书翻得哗哗响：“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坐在这里死读书。人家天资聪颖好不好。“

然后斜睨过去，余光里宋枳实肉眼可见的面色迅速灰冷下去，像墙灰一样簌簌破碎。

秦羽被她忽而冷厉又尖锐的扫视吓了一跳。

“死读书总比空有四肢发达好。“

宋枳实从来都习惯于用怠慢和沉默包裹出平和温吞的保护膜，让自己不必陷入如履薄冰的境地。

八月，宋枳实第一次踏进西南中学，参加高一新生报道。

作为万千中考滑铁卢的考生之一，西南本来就不是她考虑的去处，最终落脚到这里，多少带着点被迫的意味。宋枳实木木地靠在车里微微发寒的后座椅背上，过足的冷气蒸干了她全部的情绪。她沉默也按部就班地遵循着一切学校安排的冗长程序。

新生被要求去级部旁边的房间试穿和拿单子订购校服，宋枳实过去的时候不知为何房间爆冷，只有一个女生在。即使在宋枳实来之前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却也显得过分拘谨，在两个挂着T恤和裤子的铁架间轻手轻脚地拨弄着。

宋枳实没有多看她，径直走到靠门边叠放着单子的桌前。

听到动静的女生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过头：“啊这个校服也太——“只是太久未开口让声音变得干涩古怪，让人难堪地盘旋在空荡荡的房间上空。想要随意而起的话由于过分的紧张，硬生生变成了大声宣告。女生的声音在意识到宋枳实拿了单子就想转身离开后戛然而止。宋枳实望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沉默地微微点一下头。

如果没有例外，她想她可以用这样的姿态来面对接下来三年的所有交际，点头，微笑，然后无尽的沉默。

只是没想到例外来的很快，或者她对自己的忍耐力过分自信。在初次见面班主任迟到的漫长等待和忍受周围女生无穷无尽的嬉笑后，宋枳实的情绪终于在分配座位时完全崩跌。

那个看上去不学无术的男生歪斜着身子睨着她、用无尽失望的口吻不耐道：“就是你啊！“

一时激起的羞愤情绪调动了她一进班级就开始滋生的不满和厌恶，让宋枳实彻底放弃了要尽力扯出一个微笑保留好印象的想法，迅速冷下脸来，目光毫不避讳地直逼对方：“请你让一下。“一字一顿，不容考虑。

当时的男生就是秦羽。

看到秦羽讶异的神情，宋枳实也后知后觉不妥，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过去，但最终只是平静地转过头。

装什么呢，她自己最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初来乍到的宋枳实，可能会愿意用不争不抢和温和掩盖内心深处潜伏的野兽——那些她也难以启齿、在阴暗角落疯狂滋生的想法。可是她疲于僵硬地扯起嘴角，应付周围交叉着手背在脑后的同学十分受不了地大喊：“差不多得了，都考这么高了你还不满意？“好像她考了多么好的分数。迎着他们逐渐不耐和变化纷呈的眼神，无论再说什么她都能被扣上“炫耀“的帽子。宋枳实也不是没经历过向着更厉害的人说点此类的话，后来也渐渐明白，站在的高度不同，又何苦试图说服别人相信他所处地方的风景已经很好。人向上攀几近出于本能，而宋枳实从不掩饰她自己的野心，所有人都看得出她不甘也不愿蜗居在区区理科三班，避而远之是自然的。这里充斥着前排女生劣质粉饼的香气、以及口不择言的男同桌身上的臭汗味，八卦满天飞的课堂永远是聊天室，面上大大咧咧为人直爽的女生可能下一秒就能被人扒出是心思多端勾三搭四的绿茶，角色有很多，他们不需要她来充当圣母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