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牛随着五花从陡峭的山坡一跃而下。碎石和断枝不断刮擦着他的衣衫皮肉,但他顾不得疼痛,只拼命伸手想抓住任何能减缓下坠的物事——
一丛灌木、一根藤蔓、一块突出的岩石。
“五花——等等我——”
终于,他的右手牢牢握住了一棵顽强生长在岩缝中的小树,剧烈的冲劲让他整条臂膀几乎脱臼,但总算止住了翻滚。他艰难爬起,不顾浑身伤痛,立刻朝着那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小小身影追去。
滂沱大雨让人睁不开眼,脚下的泥土被冲刷得泥泞不堪。就连四肢着地的五花也走得跌跌撞撞,蹄子不时打滑。好在没跑出多远,五花就在一处突出的岩壁下停住了脚步。
林二牛抹去脸上的雨水,借着又一次闪电的银光,眯眼望去——是只瑟瑟发抖的山羊。
他踉跄着奔过去,心脏猛地一沉。那山羊身上缠绑的衣物如此熟悉,即使那么多件衣服杂乱地缠在一起,他依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砖红色棉布、肩头打着蓝色补丁的厚实棉衣——那是他亲自为女儿挑选的布料,妻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在五花急躁的吠叫声中顿时明白——这是拐子使的障眼法。
五花仰头又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跑,朝着他们方才滚落的陡坡而去。林二牛不敢怠慢,立刻迈开步子跟上。
上山的路比下山更加凶险。漆黑的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当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才能勉强看清前路。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陡坡上的泥土早已饱和,吃不下多余的水,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碎石从高处奔涌而下,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五花因体重太轻,在一个陡坡处脚下打滑,眼看就要被泥流冲走。
林二牛眼疾手快,一个飞扑用身体挡住了它,随即在五花困惑的目光中解下腰带,将牠牢牢绑在自己胸前。他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两侧一切可以借力的树根和岩石,一步步向着山顶那间小屋爬去。
“捕头!”几个衙役正焦急地趴在坡顶向下张望,见到他的身影,声音里满是欣喜。
“快!搭把手!!!”
“来了来了!”一个机灵的衙役赶忙从屋里找来拴牛的粗绳垂下。林二牛将绳子在腰间系紧,他的步伐已经摇摇晃晃,几乎没了力气。好在坡上人手足够,众人一齐用力,总算将他拉了上来。
“捕头,您去哪了?可有什么发现?”
林二牛刚一上来,衙役们就关切地围拢过来,一边替他解绳索一边急切询问。
“拐子把娃娃们的棉衣都扒了,绑在一只山羊身上!想引我们走错路!”林二牛喘着粗气,“好在山羊胆小,躲在下面不远处的崖壁下不敢动弹。”
五花一被放下就箭一般窜向屋里。受惊过度的嬷嬷被牠迅捷的身影吓得“啊啊——”尖叫。林二牛急忙追上去,心里盼望着五花能再有发现。
五花对周遭充耳不闻,仔细搜寻着每一间屋子,最后在柴房里抽动着鼻子,朝着角落里那床散发着恶臭的被褥奔去,将长吻深深埋进去,细细嗅闻。
林二牛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希望。
突然,五花抬起头,兴奋地蹦跳起来,咬住林二牛的裤脚就往屋外拖,来到一条几乎看不出是路的山道前。
“捕头!”衙役跟在身后,望着这条险峻的道路咽了咽口水,“是这条道吗?雨这么大,气味早该散了吧,还能闻得出来吗?”
林二牛的见识比他们广些:“确实很难。雨势太大了。但好在这山中树木丛生,地势复杂,或许反而缓冲了雨水对气味的冲刷,给了我们一线生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牠了。”
说着他抱拳拱手,向着众人深深一拜:“辛苦各位弟兄!我林二牛在此感激不尽!各位等雨停后,就带着嬷嬷一并下山吧!弟兄们已经陪我搜寻一路,这条小道路途艰险,我不能再让各位涉险!”
“林捕头!说什么谢不谢的,都是应该的!我身子骨硬朗,我跟您一起!”
“就是!我也......”
“不行!”林二牛义正辞严地厉声拒绝,“各位兄弟家中都有亲人守候,就算没有妻小,也有高堂父母!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林二牛纵使千刀万剐也无颜面对!”
“我不一样。”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声音变得柔软,“我的事,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英亥和她娘是我的一切。没了英亥,她娘活不成,我也活不下去。”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一名衙役翻遍全身,将所有的蜡块都塞进林二牛手中:“林捕头,说实在的,谢谢您刚才那番话让我脑子冷静下来。小人自知能力有限,帮不上大忙。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请捕头务必小心!”
此言一出,其他衙役也纷纷回过神来,将身上的蜡块都递给林二牛:“捕头,灯油容易洒,不好更换,这些蜡块您带上,我们等雨停了走大道,用不上的。”
林二牛一一含泪接过,提起一盏最结实、带遮顶的灯笼,跟着五花踏上了那条险峻的山道。
五花的夜视能力比人强得多。林二牛抽了几名衙役的腰带拧成长绳,将自己与五花拴在一起,以免在黑暗中失散。
山路崎岖难行,何况他还要一手提灯,只能用另一只手扶着岩壁树木保持平衡。
雷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悸;大雨倾盆如注,冰冷刺骨;狂风呼啸嘶吼,如鬼哭狼嚎;夜色浓重如墨,吞噬一切......
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到脚底传来一阵黏腻湿滑的触感,不同于泥水的冰凉——那是血水混合着泥土的触感。但他顾不得,什么都顾不得了......
——
000:【小猪?小猪,小猪你醒醒!】
林英亥被000不断的呼唤和雨水砸落的重量惊醒,立刻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林英亥:【我醒了000,吸入的迷药不多,你放心。】
000松了口气。林英亥不动声色地继续装晕,借着颠簸的力道将胡决明掩在自己身下——这冰冷的冬雨她可淋不得,能少湿一点是一点。
几滴又黏又重的雨点落后,顷刻间天空如同被捅破了个窟窿,瀑布般的雨水自天河倾泻而下,将天地万物浇得透湿。
那大脚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张开双臂仰天大笑,任由雨水落进他张大的嘴里,口齿不清地高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呀!天公助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雨这么一下!什么猎犬的鼻子都不管用了!就算他们碰巧找到那条山道没摔死,地上的车辙印也该被冲得一干二净了!”
那尖嘴男人闻言一改萎靡之态,嬉皮笑脸地恭维:“是啊大哥!连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推车的动作似乎也轻快了不少。林英亥暗自咬牙: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待地势渐趋平缓,林英海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发现他们被推进了一个掩藏在崖壁下、被厚厚藤蔓遮盖的山洞。洞内的布置竟出乎意料地齐全,地上铺着干草和柴火,甚至还有一个用泥巴精心围好的火坑。
拐子们停下车,伸了伸懒腰。问路男人熟练地生起火堆,他们脱下湿透的外衣,只穿着里衣围坐在篝火旁烘烤。
“咳咳。”林英亥适时地咳嗽两声,装作被冻醒的样子,立刻引来了拐子们的目光。
她强压下眸中的恨意,故作虚弱却又理所当然地要求:“我们也要烤火。连我这么好的身体都受凉了。”
拐子们互相看了一眼,挨个把他们拎到火堆旁边,恶狠狠地警告:“现在,识相点,都安静些。”
林英亥装出害怕顺从的模样,心中与000交流:【我爹他们到哪了?】
000的数据波动很大:【到小屋了!五花被那只绑着衣服的山羊引开了!好在山羊没跑远,你爹识破了这个圈套,五花又回屋里找到了你们盖过的那床臭褥子!它已经找到你们被带下山的小道了!可惜现在下了雨,他们的速度肯定比你们慢。】
林英亥心中一喜:【能找到正确的路就很好了。我现在甚至庆幸那被褥够臭,能叫我的好五花闻着味儿寻来,刚才听拐子那样大笑,我的心都快凉透了。】
她装作体虚不支的样子,靠在伙伴身上围着篝火假寐,默默保存着体力。
——
一个时辰后,雨势渐歇,天色开始泛灰。
林二牛加快了脚步。渐渐地,地势终于平缓下来。他跟着五花一路向前,来到一处陡峭的崖壁附近。五花突然伏低身子,耳朵警觉地竖起——林二牛见状,心中大喜过望!
他知道,人终于找到了!
他猫着腰,紧贴着崖壁小心移动,脑海中飞快盘算:对方有三个人,该如何确保六个孩子的安全?拐子会不会拿他们当人质?要不要撕下衣角写封血书,让五花带着令牌回去求援?
他尚在思虑,却听见被藤蔓遮掩的山洞中传来稚嫩的对话声。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在这里看着他们,你出去找人?”
“那拐子不是说一会儿还有人要来带我们出城吗?你们两个在这里我不放心,还是我去找人吧......”
林二牛心中一紧。就在此时,五花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山洞!
他心道不好,立刻抽刀紧随其后,不料眼前竟是戴鸣金、刘谷裕、刘稷阳三人好好地站在洞中,面带焦灼,而那三个拐子则昏迷不醒,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在地上。
“林叔?!”
“姑父?!”
刘谷裕和刘稷阳流着眼泪一头扎进林二牛怀里。林二牛刚想露出笑容询问其他人在哪里、拐子是谁制伏的,刘谷裕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姑父,小猪她们被送出城了!”
他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完全听不懂?
林二牛茫然地睁大眼睛,回应他的只有刘稷阳和戴鸣金语无伦次的复述,以及脚底不断渗出的、混着泥水的血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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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