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初秋,天很蓝。
老爹李世民的一道口谕,把李承乾从孔夫子差点念出催眠效果的《左传》讲解里提溜了出来。
“父皇单独召见?”李承乾一边让内侍帮着整理服饰,心里猜测,“该不是老魏又告刁状了吧?还是青雀那小胖子?”
想想上次朝堂上跪得膝盖青紫三天,他就后怕。
两仪殿里檀香袅袅,李世民一身龙袍,批着奏章,看不出喜怒。
旁边伺候的大太监张阿难眼观鼻,鼻观心。
张阿难在李世民还是秦王时就开始服侍他,是李世民的亲信。
“儿臣参见父皇。”李承乾进去,行完礼,垂手立在下面,乖巧得像只鹌鹑。
“承乾来了。”李世民放下朱笔,抬眼看他。那目光平和,却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抵心肝脾肺肾。“坐吧。”
李承乾赶紧谢恩,在宫人搬来的锦墩上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这是规矩,也是对父皇威势的本能反应。
“前些日子,”李世民端起茶盏,语气轻松得像是唠家常,“青雀给你送了不少书?”
来了! 李承乾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敢露半分。他立刻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十二分赤诚。
“回父皇,四弟送来好些书的抄本,孔师看了都夸赞。” 他重点强调,“儿臣感激得不得了!”
“哦?”李世民眼皮都没抬一下,“朕怎么听说,那书多得东宫的库房都快塞不下了?箱子摞得比承乾你个子还高?”
声音里似乎带着点笑意,但李承乾听着,总觉得凉飕飕的。
这小胖子。送礼还搞营销!
李承乾心里疯狂吐槽,嘴上却越发诚恳,“四弟他一片赤诚!恨不能把王府的书库都给儿臣搬来!”
他偷偷瞄了眼李世民的表情,又赶紧补充,“不过父皇放心!孔师火眼金睛,已经帮儿臣分门别类了。要紧的、打基础的都放在案头,剩下的珍本,孔师说要先存好,等儿臣学问扎实了再取出来细读。”
李世民“嗯”了一声,放下茶盏,“青雀倒是费心了。”
老爹这是点他呢,试探他对青雀的态度呢。
“四弟他学识渊博,儿臣佩服!”李承乾立刻表态,表情真挚得像看到了神仙,“他那些书,好多名字儿臣都没听过!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小脸板了起来,学着老学究的语气,“父皇您常教导儿臣,说储君之道,最重要的不是死读书读死书,是要…”
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孔夫子灌的鸡汤,“是要‘明德修身、知人善任、懂人心、会用人’!”
“父皇您的话,儿臣都死死记在心里,书要读,但更要学做人做事,学父皇您的格局!气度!”
这番话说完,李承乾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老爹的反应。
李世民听完,脸上没什么波澜,但一直紧抿着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李承乾以为自己眼花。
“嗯,记着就好。”李世民点了点头,算是把这茬揭过。
随即,他似乎很随意地又问了一句:“这几日,郑国公还有去烦你?”
李承乾努力维持着乖巧懂事的样子,挤出一个带着点苦涩的笑容:“魏师他是刚直不阿!说的都对!”
虽然他那嗓门震得儿臣耳朵嗡嗡响三天,教导方式也比较惊天地泣鬼神。
李承乾搜肠刮肚,“儿臣明白,他是真心为儿臣好,为大唐好!挨训挨罚儿臣心服口服。”
“不过父皇您放心!” 他立刻又扬起脸,斗志昂扬,“儿臣绝不会因此心生怨恨!”
李世民沉默了那么一会儿,气氛就有点让人发毛。
就在李承乾忍不住想偷偷动动发麻的脚时,皇帝老爹忽然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苏灵那丫头,你们相处得如何?”
啊?
李承乾脑子瞬间短路了一下。
他想起那个小姑娘。
“苏氏?”李承乾脸上露出一种属于十二岁直男小少年发自内心的茫然,“她挺好的,很聪明。”
“您问她干嘛?”李承乾问,“母后也夸她聪慧。”
他脑子里完全没有“未来老婆”这根弦。
李世民看着儿子那张坦荡得不能再坦荡的小脸,眉目间的探究最终化为一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他摆了摆手,“行了,随意问问。回去准备准备,午后随朕去北衙禁营阅军。”
“阅军?!”李承乾眼睛瞬间亮了,不用听子曰了,还能看真刀真枪真汉子!
他赶紧压下差点蹦起来的冲动,恭恭敬敬行礼,“是!儿臣遵旨,儿臣告退。”
转身退出两仪殿时,李承乾感觉像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爬出来一趟。
午后阳光正好,照得满地黄土一片金灿灿。
北衙禁军大营,旌旗招展,那旗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翻滚的火焰。
李承乾被内侍们围着,套上了一套特制的小号明光铠。
这玩意儿,看着威风!
等真穿上身。
“嗬!”李承乾倒抽一口凉气,压得他身板差点一歪。
这铠甲,绝对是铁匠铺子按成年将军的体重估算的料!
铁皮加上皮衬,分量也绝不友好,感觉像背了一座小铜鼎。
更别提那顶头盔,死死箍在头上,太阳穴发胀。
他心里疯狂吐槽,咬紧牙关,硬是努力挺起胸膛,试图走出个虎虎生威。
跟在穿着金甲、龙行虎步的皇帝老爹后头,李承乾只能把牙咬碎往肚子里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神武”。
点将台上视野开阔。
阳光下,一排排玄甲重骑像铁铸的城墙静默矗立,战马喷着响鼻,四蹄刨着地面,溅起细小的灰尘。
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让人胆寒的光芒。
旌旗所指,便是刀锋所向!
这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让在旁侍立的官员们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李承乾也看呆了,眼睛瞪得溜圆,那点被压得要死的怨念瞬间被震撼取代。
李世民一身金甲,宛若天神下凡,只是站在那里,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便笼罩全场。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方阵。
“承乾。”浑厚的声音在甲胄碰撞声中响起。
李承乾正费力地保持平衡,冷不防被点名,“儿臣在!”
“看见了吗?”李世民抬手,指向那片铁流,“这,才是大唐的脊梁!是靠拳头和钢铁打出来的太平!”
这话夹着金戈之气,像是说给儿子听,也像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李承乾被这股气势慑住,小脸绷得紧紧的,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点将台侧前方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
只见一位身着玄色常服、鬓角染霜、却如青松般挺拔的将领走来。
他步履沉稳如山岳,行动间带着一丝杀伐决断的锐气,正是名震天下、刚刚被授为“检校中书令”、同时仍任刑部尚书的李靖。
“臣李靖,参见陛下!”
李靖抱拳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点将台周围。
李世民脸上露出笑容,亲自上前一步,“药师来了!不必多礼!”
然后,李世民:“承乾,过来见过卫国公!”
李靖的目光随即落到李承乾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洞察世事的深邃,仿佛一下就能把李承乾这“装铠少年”连同那点小心思都看穿。
完蛋!被大佬盯上了!
李承乾感觉比被老魏喷还紧张。
他赶紧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承乾…见过卫国公!”
动作还算标准,声音也尽力洪亮。
李靖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对李承乾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太子殿下不必多礼。” 目光却没有离开李承乾那张带着稚气、却又强作镇定的脸。
那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好了,”李世民道,“随朕一同检阅我大唐儿郎!”
“遵旨!”李靖抱拳领命。
鼓角齐鸣!雄浑的号角声撕裂长空。
士兵们喊声整齐震天:
“陛下万岁!大唐万胜!万胜!万胜!!!”
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李承乾站在点将台最前缘,那恐怖的声波冲击,让脚下厚重的台板都在颤抖。
铠甲沉重?老爹的威严?老魏的唾沫?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承乾仰着脖子,看着这片由钢铁、热血、忠诚与无畏组成的洪流。
这就是他阿耶打下来的江山。
这就是他要肩负的基业!
北衙禁军校场上震耳欲聋的“万胜”余音尚未完全平息,明光铠却已压得李承乾筋骨酸痛如折。
他刚想悄悄扭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父皇李世民那平缓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已如冰线般精准刺入他的耳膜:“药师。”
皇帝的目光投向身旁的李靖,“太子坐而论道久了,终是纸上谈兵。禁营这些沙场滚打出来的本事,才是真章。即日起,逢五、逢十,太子入营,同操共演,于汗水泥泞中,识得些刀枪斤两。此事,便托付与卿了。”
李承乾心头猛地一沉。
老爹这是铁了心要把他这棵宫里的豆芽菜往军营的砂石地里硬摁啊!
光是想想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的烈日,他已觉嘴里发苦。
李靖抱拳躬身:“臣,遵旨。”
他望向李承乾,平静如水,却带着穿透皮囊的分量,似乎已在心中精确计算着小太子这副身板能承受多少操磨。
李承乾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强打精神挺直腰背,“儿臣叩谢父皇。”
李世民嘴角似有若无地一牵,未再多言,命内侍替太子卸甲后,便转身龙行虎步而去,留下李承乾与李靖四目相对,空气静默中透着无形的压力。
自此,每逢五、十,东宫通往北衙禁营的路上,便多了一道沉重又蹒跚的身影。
北衙大校场无情地刷新了李承乾对于“极限”二字的认知。
“列——队!一!二!一!”
老校尉咆哮如雷,管你太子还是草民,在他眼中都是亟待揉捏的生铁。烈日灼烤,如同蒸笼里的包子,汗如雨下。
混杂在一群虎背熊腰、汗气熏人的大汉队伍里,麻木地踩踏着口令。
“足抬起来!脚跟砸地!没吃饱饭吗?!”
李承乾咬紧牙关,唇齿间皆是尘土混合汗水的咸涩,任凭汗水糊住睫毛也不敢擦拭。
稍一迟滞,那道钢鞭般的视线便烙在后背上,逼得他只能榨干最后一丝气力跟上。
“开弓!腰腹使力!肩肘绷直!”
手中这张“轻量级”硬弓,每一次拉满都似要将臂膀撕裂,指尖被坚韧的弓弦勒得生疼。旁侧一老兵操练完毕,瞧见太子颤抖的手臂和涨红的耳根,低低叹了句:“嘿,殿下这弓,可不比俺们使唤的软和……”
这话砸在李承乾心上,差点没让他一口气背过去。
日复一日。
汗水无数次浸透衣衫,腰背酸痛得如同散了架,每一次散营归去,他近乎是被内侍架着拖行,脚步软得像在云端行走。
唯有躺回东宫软榻时,一遍遍抚过自己两条完好无损、只是肌肉酸痛的小腿,心头才掠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还好!
史书上的跛足,还没出现。
只是他又忍不住担心,万一日后坡足了……
孔颖达老夫子再次踏入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惨状:太子殿下像一滩烂泥般歪在书案后,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仿佛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般。
老夫子默默看了片刻,最终长长叹息一声,声音罕见地放得温和:“殿下倦色甚浓,今日……便不讲新篇,温习些旧文吧。”
那一刻,孔夫子那张素来刻板的脸,在李承乾模糊的视线里,简直被镀上了普度众生的金光!
不过,这些日子的操练还是很有效果的。
一个内侍已小跑进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殿下,陛下有旨,念太子操练勤勉,特赐御膳房精烤全羊一头,即刻送至东宫!”
烤全羊?!
李承乾骤然睁眼,灰败的眼眸里刹那间迸发出饿狼般慑人的精光。
口水不自主地疯狂弥漫,喉咙里都发出了“咕咚”的吞咽声。
老爹终于发善心了!
霸道浓烈的烤肉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前庭。
院中,熊熊炭火之上,一只通体金黄焦脆、油脂丰沛且滋滋作响、滚烫香气四溢的肥羊正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光芒。
李承乾勉强走近,贪婪地盯着那头烤羊,仿佛饿了三天的饕餮。
目光死死锁住那条最是肥厚壮硕、外皮焦酥油亮、筋肉纹理清晰的后腿肉。
“陛下还特意交代了,”内侍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微妙的停顿,“请殿下将其中那品相最佳、滋味最厚的那条…羊后腿,立即送去四皇子处。”
李承乾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艰难地从那条诱人的后腿移开,再艰难地抬起看向内侍的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青雀!又是李泰!那个小胖子!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酝酿。青雀,李泰,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弟弟。现在他们的关系,起码表面上还是很好的。
他也不知道李泰心中到底怎么想。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白纸上染上了别的颜色。
是李泰逐渐察觉到父皇偏爱而生的优越感。
是之后父皇一次又一次超出常规的赏赐。
是那份作为弟弟却隐隐超越太子的荣宠,在他小小的胸腔里滋生出无形且无声的……较量?
李恪,那个英挺却总带着点疏离感的三弟,更多时候像一道沉默的风景。
五弟李祐还懵懂调皮。
而小妹丽质,永远像只快活的小蝴蝶。
至于李治,此时才6岁。
警惕如毒蛇般盘踞心头。
现在的李泰,终究只是一个住在母后羽翼下、被父皇溺爱包裹的半大孩子。
他的“炫耀”,更像是一种示威。
这份源于血缘的亲昵,与源于先知预判的疏离防备,在李承乾心底无声地剧烈撕扯。
李承乾脸上的阴晴不定被一抹堪称“灿烂”的、充满兄弟情深的温暖笑容取代。
“好!”他精神一振,声线洪亮充满活力,大手一挥,指向那根肥硕油亮的后腿,“快!把那腿卸下来,给青雀送过去。一定要趁着最烫乎的劲儿送到!”
接着,他转向专门负责传话的内侍,端起兄长的温和姿态,一字一句清晰交代:
“你去,就这么说:‘承乾感念青雀幼时相伴之乐,你我兄弟之情,向来最厚。今得父皇天恩厚赐此等美食,念及青雀安居宫中,饮食想必清淡。特意将这只烤得火候最佳、肉质最是丰嫩多汁的后腿奉上,聊表为兄心意。望青雀细细品味其中味道,也不枉我一番…惦记。’”
这番话情真意切,兄友弟恭之意溢于言表。
那小胖子捧着巨大烤羊腿时,是惊是喜?是如获至宝?还是会……品出点别的“滋味”来?
皇子居所。
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角落养着几株碧翠的兰草。
刚结束课业的李泰,正倚在靠窗的暖榻上,手中懒懒翻着一卷闲书,圆润的脸上带着一丝午后特有的惫懒。
太子东宫的亲信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恭声道:“殿下,太子殿下惦记着您,特命小的给您送来一样心意,请您尝尝鲜。”
李泰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带着点好奇。
当内侍小心翼翼打开裹得严严实实还透着温热的锦缎包裹时,一股浓烈霸道的、混合着极致肉香和焦脆油脂的香气瞬间炸开。
烤得金黄酥脆、冒着细小油泡的焦皮在霞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厚厚的油脂层被高温逼得晶莹透亮,肥美可见。
李泰的双眼骤然瞪得溜圆!
“是烤羊腿!”他像个得意外之宝的孩子,嗖地一下从榻上蹦起,鞋都没顾上穿好就奔到食盒前,圆滚滚的身子几乎要扑上去。鼻翼扇动着,贪婪地猛吸着那狂野的肉香,“好香!这腿…”
这惊喜如此巨大且直接,瞬间盖过了一切杂念。
此刻的李泰,眼里心里只有这条从天而降、油光水亮、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巨型羊腿!李承乾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亲切无比。
他急吼吼地指挥侍女:“快,分肉!”那猴急的样子,毫无平日显露于人前的斯文持重。
侍女忍着笑意,取来小巧的刀,轻轻划开酥脆的表皮。
李泰再也忍不住,抄起银箸就夹起那块看起来最能勾魂摄魄的肉块,也顾不上烫嘴,一口便塞了进去!
“烫。”胖脸瞬间皱成一团,猛烈地倒抽着凉气,但这夸张的表情很快被一种极致满足的迷醉所取代。
滚烫汁水带着浓烈的草原肉香和馥郁的香料气息在舌尖泛滥、横冲直撞。
“太好吃了!天啊…真…太好吃了!”他含糊不清地嚷着。
东宫的传话内侍恭敬地转达着太子“惦记”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李泰一边猛嚼着美味的羊肉,点头如捣蒜,一边含糊地嘟囔:“嗯嗯!告诉大兄,我知道了,多谢大兄惦记!”
然而,当侍女利落地又切下一块丰美的羊肉,送到他盘边时,李泰咀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满口肉香掩盖的疑惑,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