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大师兄说过 > 第133章 岭上云(二)

大师兄说过 第133章 岭上云(二)

作者:thymes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3-06-29 14:30:10 来源:文学城

谢诀,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了。

壁毯上的背影清楚如故,仿佛不曾经历岁月风霜。白狐取过酒杯,将他那最后一坛酒小心地供奉在画像前,再把那不伦不类地装在水晶碗里的香膏拿过来,开始给那座木雕涂抹。

始鸠那烟雾缭绕般的香气徐徐散开,令谢真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他定了定神,说道:“谢玄华我知道,谢诀却没听过,两人都是瑶山门下,莫非有什么渊源?”

放在从前,这套骗人的话他也得在心里稍作酝酿,如今却一点不打磕绊,熟极而流地讲了出来。白狐道:“没听过不奇怪。我听说谢玄华是他的后人,但瑶山对谢诀之名讳莫如深,自然也不会多提及。”

他看了谢真一眼,微笑道:“若你有兴趣,我来与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当今世上,能多一个人知晓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谢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孺慕之心,却很想更加了解他一些。

他年少时,师父病体虚弱,只能勉强予他教导,毓秀的郁掌门对他多有照拂,不过毕竟不能越过门派之别,过分关切。这两位他最熟悉的长辈都与谢诀是旧识,但他们从不与谢真谈论他的亲生父亲。

渐渐长大一些后,谢真明白过来,或许这种避而不谈,也是对他的一种照顾。一旦提起谢诀,势必要说到上代瑶山门中的变乱,这件事他第一次向师父问起时,师父就三言两语,不带多余评判地告诉了他当年的旧事。

“……当年谢诀身为大师兄,资质与人望都足以力压同侪,下任掌门的人选,本应毫无悬念。”白狐说道,“但他与门中不和,常年在外游历,后来更是挂剑下山,形同被师门放逐,就此隐居。”

没错,谢真想,和他从师父那里听到的几乎一样。只不过师父还提到,他娶了一名妖族女子,也是促使他甘愿放弃掌门之位,自请下山的原因。

“离山多年后,他忽然被召回师门,有人猜测是因为掌门过世,也有人说时日对不上,个中缘由,至今已经无人知道。”白狐低声说,“他回山后,门中当即发生血案,留在门中的同辈弟子互相杀戮殆尽,谢诀自己也丧生于那场变故中。”

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相信此事不是因他而起,至少不止于此。不仅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倘若他就是罪魁祸首,瑶山没道理对这点隐而不谈,把罪名推到一人身上,总好过叫外人议论纷纷。虽然现在他的名声也形同叛门,但是毕竟,如今关于那桩旧案的说辞,依旧是‘门中变乱’,而不是被逆徒血洗。”

对于这桩在仙门中也疑云重重的旧案,他能说出这些推测,显然没少费尽心思地打探。他所说的结论,也与谢真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所猜测的不谋而合。

不久之前,他还在孟君山的梦境中见到了龙渊楼中,谢诀当年所持的佩剑“不平”。他暂且没机会弄清楚孟君山为何会知道此事,至少不平剑必定曾收藏于毓秀,为郁掌门经手过。

那把朱红的不平剑上形如莲花的裂痕,无疑昭示着谢诀曾经对同门拔剑相向,才会触动瑶山刻在弟子神魂上,禁绝同门相残的生死束缚。

看到莲花纹印的时候,谢真就已经猜到,恐怕谢诀不是死于旁人之手,而是被这束缚反噬而死。

前任掌门当年不在门中,逃过一劫,只是他回山后必然也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才会在提起这件事时,让谢真不要多问,告诉他父辈恩怨与他无关。

谢真小时候在瑶山上,常常整夜修行,许多个独对一地月光的夜里,他曾经也想过,师父对他细心有余,却总是不大亲近,是不是与对他父亲的怨怼有关。可是每当心中生出这种念头,他都不禁痛恨自己的这份猜疑,立刻将其抛诸脑后。

然而,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觉得,如果他父亲真的做出血洗师门的行径,师父即使不喜爱他,乃至视他为仇人之子,也并不是毫无来由。

对师父这样难以诉之于口的心绪,在多年后令他一再悔憾,如果他当初能问得出口,是不是或许也能打破他们师徒间那似有若无的隔膜?有时他甚至觉得,非但他对师父敬重有余,师父对他,也总是带着一种格外的谨慎。

那年师父沉疴难起,他孤身前去寻药,却错过了最后一面。那些未说出口的事情,也随着他溘然长逝,一并带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谢真心绪飘忽,一时间都忘记了接人家的话头。白狐倒不在意,反正他看着也只是想有个人听他念叨而已。

他叹道:“那时我不知道他还留下了后人,似乎谢玄华的出身来历,在仙门中也不大有人提及,想来是瑶山也不想把当年的事情传得太远吧。”

这你可就想错了,谢真心道,仙门真要是传起什么隐秘旧事,那消息能跟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从德音飞到燕乡再折回到渚南还能原地转三圈。

“后来知道了他有一子拜入瑶山门下,我担心因为这段恩怨,他会不会在门中吃亏。”白狐又道,“所以,我骗……打听了瑶山的方位,想上去看看。”

谢真由衷道:“能为此做到这一步,着实很不容易。”

哪怕当时瑶山一度锁闭山门,一个小小的妖族敢于这么干,那真是把脑袋拴在尾巴根上了。

白狐:“哪里,我根本连瑶山在什么地方都没找到就回来了。”

谢真:“……”

“总之,当年还想着,或许那孩子长大之后,我还能寻机报答。”白狐蔫蔫道,“你知道,咱们妖族最是看中这种因果。但是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之后……那就是他初次下山,当即广为扬名,没多久就变得无人敢惹的事情了吧。谢真自己也清楚,那时候他的名声很难说是美名还是凶名,当时仙妖两道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来找他干架的,那一场场实打实的战绩,才是他最初的立身之阶。

“我本想把他也顺便摆一下的,但是也不想去用随便谁画的像,就退而求其次了。”白狐道。

谢真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见白狐掀开画毯的一角,下面放着两册他相当熟悉的书卷。

谢真:“……”

啊,这久违的玄华箴言……不知为何,他现在好像已经渐渐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东西了。

为免再听到更多自己的八卦,他问道:“那你当年,是怎样被他搭救的?”

“那时我还是个小狐狸崽子,术法不能说差,只能说是一窍不通。”白狐放下涂了香膏木雕,用空着的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他救了我一命,这倒不是最打紧的事……不,其实也很打紧,只是与当时的情形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谢真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危险的情形?”

“危险吗,也算是吧。”白狐自嘲地一笑,“那地方不是德音,而是中原的小镇。我为了修行,带着我那还没化形的妹子藏身在山中一处破庙里,偶尔有人借宿,我就弄点鬼火把他们吓跑。如果旅人在庙里生火,我就后半夜再把他们吓跑,这样他们有时候会掉下些吃的忘记拿。”

谢真:“……”这混得确实有点惨了。

“我化形不完全,幻术也不精,没法混进镇上,但是也的确并无害人之心。”白狐说到这里时,耳朵不禁抖了抖,“一日,有个身上带着件仙门法器的江湖人路过,原来是听说破庙闹鬼,前来斩妖除魔的。我后来才知道,哪怕我从没伤过人,附近的流言也是越传越离谱,什么庙里埋了几十枯骨的故事都出来了……总之,那个江湖人有两下子,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叫小妹先逃,留下与他大战一场,把他的法器损毁了,人也打了个半死。”

故事讲到这里,事情多半不会就此结束,果然白狐继续道:“我力竭要逃,出门却看到镇上的青壮结队而来,要为那江湖人掠阵,这不就把我逮个正着。我耳朵与尾巴也藏不住,就这么被他们拖了回去。”

谢真听着这番形容,眼前却浮现出两颊现出蛇鳞的阿若被村民捉住的景象,那情景与之何其相似?这时白狐则话锋一转:“我自然是假作无力逃脱,等到蓄起一些灵气,挣脱绳索,把他们挠的满地开花。”

谢真:“……”

白狐:“我不伤他们性命,也不全是因为心慈手软。如今又不是古时,霜天之乱后,仙门势盛,妖部势衰,早就不是那能在世间随心所欲的日子。若是在这里沾了杀孽,回头仙门再追杀过来,我一只野狐狸,藏也没处藏,挡也挡不住,还不如及早脱身。”

这句“仙门势盛,妖部势衰”,虽然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却叫谢真心中微动,模模糊糊好像领会到了什么。他暂且按下这念头,听着白狐继续道:“谁想到,那江湖人居然还能动弹,除了起初那件法器,他还有一把附了仙门术法的宝剑。他被村人抬回来的路上,自己嗑了点灵药,待我把人打得差不多了,跳起来险些给我劈死。就在他准备再补一剑的时候,搁大道对面来了个仙门修士。”

他习惯地一停,似乎想卖个关子,随即才想起根本没什么悬念可说的。从他那娓娓道来的语调上,谢真觉得他肯定平时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

“……那自然就是谢诀了。”白狐清了清嗓子,“可笑我当时并不识得他,也不知他有什么名声,只以为对面又来了个帮手,于是拼尽全力,也想把那江湖人咬一口再说。谢诀他剑也不拔,拿着剑鞘就一边一个,把我俩都给敲倒了。”

说到这里,白狐看向谢真:“你说,见到一个妖族和一个凡人在性命相搏,周围还有一堆七歪八倒,受了伤的凡人……寻常的仙门中人会怎么做?”

谢真:“若是情况危急,多半要先把那妖族料理了再说。”

他已经明白了白狐先前说“当时的情形”是指什么。此情此景,他在百口莫辩的必死之际,居然会被放过一马,足可以说是离谱了。

“是啊,我也觉得我要交待在这了。”白狐点头,“那江湖人本来就是提着一口气,当即昏了过去,我就看着那个新来的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受伤的尾巴。他原先背着的那把剑现在拿在手里,离得近了,我才感觉到那是一把气势非凡的灵剑,当下就万念俱灰,蹬腿等死。结果听到他说:狐老弟,就是你躲在山上文神庙里吓唬人?”

白狐学着对方那沉着的声音,听起来惟妙惟肖,谢真也不由得听住了:“我正奇怪,就睁开眼睛看他,他又问还有一只狐狸呢?我呲牙吼他,叫他别打我小妹的主意,我死也不会说她在什么地方,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然后他就说:我在周围探问了几日,虽然传闻山里妖怪凶恶,但是既没有哪家受过伤,也没有旅人遇难的真凭实据,你其实没害过人吧?……你猜我怎么答他?”

谢真想了想:“你说,要杀要剐随你便,谁要你一个假惺惺的仙门怜悯?”

白狐噎住,沉默片刻,真诚地说:“齐公子,你一个花妖头别这么铁好不好,作死是真的会死的啊。”

谢真:“……”

他只是根据繁岭剽悍的民风,综合一些妖族被他痛揍时放的狠话,得出了这个猜想……看来是猜错了。

白狐道:“我说,假如你一口咬定我害过人,我也可以承认,只要别去抓我妹子就好。”

谢真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齐公子看来是不大熟悉仙门间的险恶啊。”白狐摇头,“有些散修会把妖族抓去正清观,换些灵药之类,自然是做过恶事的抓起来才师出有名。正清么,据说也会加以察验,但抓去就是被抓去,谁还能指望他们的公正?因此,我那时候以为他是想把我给卖了。”

谢真一时语塞,他对这些勾当确实并不知晓,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白狐道:“那人听完就笑了,说:看来我没猜错,你也是够倒霉的,被人替天行道了吧。之后他就把我拎起来往路边一丢,让我赶紧跑掉。

“看到他这般做法,我不大敢信,万一他故意放我去找我小妹,要把我俩一网打尽呢?反正我妹子溜得比我快,我也不跑远,就化为原形,躲在镇子附近窥探。我看他客串了一把医师,拿了些那些凡人不懂、但多半挺值钱的灵药,给村民与那江湖人治了伤。”

“他不是把那个江湖人一起放倒了么?”谢真不解,“人家没觉得他拉偏架?”

“嗨,江湖人那时被他背后偷袭,压根不知道是他干的,还以为是我捣鬼。”白狐挑眉道,“江湖人一边骂狐狸狡猾,一边对他谢了又谢,看得我那个气啊……至于‘那只妖狐’,他就说狐狸已经被他打跑,以后再不敢回来。等他料理了那边的事情,启程继续北行时,我又偷偷跟着他,没走两步就被他捏住后颈皮拎起来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谢真不禁莞尔。白狐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和拿着法器的凡人都打得有来有回,遇到谢诀,根本就是白给。那时候尾巴还受了伤,半死不活的,可能是看到这倒霉样子太惨,他就带着我走了一段,给我把伤也治了。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有什么图谋,只是挺好心,可是对着妖族好心,他也真是个怪人。”

听到他口中形容的谢诀,谢真一面觉得这形象与他想象中的父亲不甚相似,一面又觉得这作派好像本该如此。白狐继续道:“我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奇怪,是仙门中人,又做着两面不讨好的事情。他反问我,你说人族与妖族的差别究竟在何处?……齐公子,你觉得呢?”

谢真一怔,自然而然道:“我想,没什么差别。”

白狐好像只是在给小孩讲故事的时候习惯多问一句,没想到谢真却这么答了。见他神色有些不解,谢真略一犹豫,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论来历如何,谁都是一副皮囊,一副神魂。都说妖族有善有恶,脾性肆无忌惮,可人与人何尝不是千差万别,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在这世上讨生活而已。”

“齐公子心胸非同一般。”白狐叹道,“刚才这样问,我也有些莽撞了,换个不太熟悉的繁岭妖,怕不是要说着‘你说你大爷我跟人有什么区别?’然后给我摔在地上。”

谢真:“……”

“对这一问,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答的了。”白狐道,“多半也尖酸刻薄,很不好听。不过,他倒是没把我给扔出去。”

他望着灯中摇曳的烛火,在那朦胧微光之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很没架子的剑修,与他在火光下笑谈的模样。

“不是我说,小狐狸,我打……我见过的妖族说不定比你见过的还多。”剑修在雪地里支了一口锅,把山里挖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洗洗削削,丢进去煮。小狐狸看着那锅,油然而生一股担忧之情,耳边听对方道:“你一直窝在山里,见过几个妖啊?”

“就,就算没见过很多,我自己就是妖,我难道还不比你更清楚?”

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狐狸自觉被戳中痛处,梗着脖子反驳。剑修道:“嗐,那你说什么仙门虚伪,凡人愚昧,其实你也没怎么遇到过仙门与凡人啊,除了刚被痛揍的那次。”

小狐狸:“……”

他气得不想说话了。剑修拿过一颗笋开始剥:“妖类本来非人,又追逐人形而化生,在七情六欲上反倒格外执着。而仙门乃至凡人,先别说做不做得到,大都是认为压抑本性,遵循义理而行才是正途。”

“这不还是变着法子自夸么?”小狐狸撇嘴,“什么仙门就是正道,正道还不就是你们定的。”

剑修把笋扔进锅里,悠然道:“若不是我在周围查探所谓狐妖踪迹,恰好赶来,你大约也被那小兄弟给砍了。虽然你看不上所谓正道,最后还是受了这‘正道’帮忙,因而你看,这也不全是虚伪。”

小狐狸一愣:“这确实,我很该庆幸才对,但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那却是因为你不对我们妖类有先入之见,像你这样的修士也不多。换个人来,我只会死得更快罢了,要么就是被提去正清,换了赏金。”

“所以才说,各人心中的正道并不相同。”剑修拿着他那把剑,往火堆下拨了拨。小狐狸就算再没见识,现在也看出这把剑不是凡品了,见他拿着当烧火棍用,不禁觉得暴殄天物。剑修则浑不在意,说道:“师门谕令是正道,惩奸除恶是正道,护佑苍生也是正道。那些不爱琢磨的呢,就干脆听先辈的话,说叫他守规矩就守规矩,说妖族信不得就不去信。这也未必不好,只因倘若你遵行之道与他人格格不入,那被放逐世外,也是顺理成章。”

小狐狸仿佛有些懂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大冷天跑到这荒野里煮草根吗?”

“……”剑修在锅里搅了搅,“什么叫草根,这汤还没煮好呢。”

“好吧,我明白了。”小狐狸点头,“你不是奇怪,你只是……嗯,你的道理和旁人不大一样。”

“我这把剑,名叫不平,年少时我曾立志荡尽世间不平事,如今看来这大话是吹得有点过头。”剑修笑道,“我虽也算离经叛道,其实也难以得脱拘束,若是叫我在大义与私情之间选,我恐怕就无法保全私心。”

“这不就是你说的正道么,”小狐狸歪头,“有什么奇怪?”

“那我问你,假如你小妹遇险,要你必须伤及无辜才能救她,你做不做?”剑修问。

小狐狸:“我妹子应该已经跑到延国去了,她比我会藏,应该没啥事。”

剑修:“……我是说,假如。”

“假如么?”小狐狸想了想,“会啊,哪怕不应该,也肯定要做的,怎样都会做。”

他说完才感觉有点不对,抬头道:“喂,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我没有善心,现在就要把我给灭了?”

“我要除你还用等到现在?”剑修敲了敲锅子。

小狐狸:“……”也是。

“或许,这就是妖类的率性任情。”剑修叹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虽非正义,只为私情,又何尝不是问心之道?”

看到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的小狐狸,他从锅里舀出一碗汤,搅了搅让它凉些,递过去道:“虽然是你问的我,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答得叫你满意。倘若异日重逢,但愿你也能无愧于心,至于善恶之别,你我会不会刀剑相见,那倒不怎么要紧。”

小狐狸茫然地接过碗,本来想说什么,结果喝了一口之后全忘了:“好香!原来你真的会煮汤啊!”

剑修微微一笑,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不再提那些话了。

那日虽然并无晚霞,天边只有一轮淡月升起,汤锅下面跳动的火光仍然是雪地中的一道亮色。不知多少年后,小狐狸再回想起那一幕时,仍然觉得剑修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寂寥。

*

从任先生的屋中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白狐看着好像挺闲散,寒宵节还是有事情要忙,中间又耽搁了不少时候,只匆匆叮嘱他几句就跟着几名族人离开,留谢真一个人想着怎么去打发这一晚上。

繁岭这外人等闲难得见识的寒宵节就在眼前,他却几乎无心观赏,心中全是刚才听来的事情。白狐差不多是把他当成能听不能说的闷葫芦,难得有这么个从繁岭外面来,又不对这些品头论足,天一亮就要离去的妖族,讲得简直不能更尽兴。

非要说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闻,他当年与谢诀同行不过数日,甚至直到分别,都还不知道对方是瑶山座下弟子。然而他那些絮絮叨叨的讲述,令谢真仿佛透过岁月与生死,见到了一个真正的谢诀:不太傲慢,也不太凶,见过挺多,想得挺多,对仙门规矩颇有微词,自己却又是个无可置疑的仙门中人。

他自嘲无法保全私心,不知道他留下隐居的妻儿,独自返回师门,却一去不归时,究竟是抱憾而逝,还是至死无悔?

谢真心事重重地走了片刻,忽觉周围喧嚣渐起,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回了那间酒屋前方。

与午前相比,这地方彻底变了个模样。渐暗的天色下,路边点起了许多火堆,火中大概加了什么药草,一蓬蓬地跳出五彩斑斓的亮光。不少桌凳从屋里搬了出来,也有更多人干脆铺了毯子,在扫清积雪的屋前席地而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繁岭妖族。

谢真曾在中原游览过织金节的灯市,那些缠着彩线的花灯装饰富丽、极具巧思,而繁岭这边挂在树上的灯笼就没有那么多花样,就是一个劲地往大了做。他甚至见到了一只有水缸大的灯笼,里头肯定是用术法点的灯,红彤彤地仿佛一轮落日卡在树枝间,他都担心那倒霉的树会不会被它不小心给点着。

这些朴实得圆滚滚,俗气到有点土的灯笼,却宛如挂满枝头的果实,叫人不自觉地心生欢喜。

年末祭礼要等节后,如今也不见有哪位大人出来讲两句,一年一度的寒宵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谢真驻足望向那十二柱环绕的山祠,巨石垒造的殿堂边也点了许多彩灯,只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妖族也没谁往圣地旁边凑,使得那灿烂辉煌之下,又有些难言的冷清。

这时忽有一只鸟儿从树上飞下,仓促间谢真也辨不出那是什么鸟,只看它身形娇小,似乎是鹘鵃一类。小鸟拿翅膀往前面肩挨着肩走路的两人身上一扫,顿时有许多花瓣洒落下来,令他们头上衣襟都沾了不少。

那两人惊呼一声,随即大笑,那鸟并不停留,冲着谢真依样又是一下。谢真被洒了一头花瓣,闻到淡淡缭绕的香味,如今他身为花妖,立即就辨别出这些都是术法造出来的香花。

那小鸟还嫌不够,绕着他不住打量,谢真瞥见它带着一抹淡青的尾羽,灵光一现:“绿尾?”

“……哎呀,认出来了。”

那青色尾羽的小鸟口吐人言,往地上一落,赫然就是不久前白狐屋中那名侍女。看她通身装束,谢真总算明白她怎么理直气壮地丢下白狐不管,自己跑去打扮了——且不说那繁复的发式,精心描画的妆容,就光是那全身上下佩戴的彩石与手臂上的羽毛花纹,看着就像是没几个时辰准备不完的。

“喂,新来的花妖哥哥。”她笑道,“我的术法怎么样?你也变个花来看看好不好?”

谢真:“……”

他这个假花妖,也就是在之前灵气难以控制,香气盖都盖不住的时候还有点花妖的样子。如今随着他灵气成茧,连那香气也被压住了,现在可谓是一点拿得出的术法也不会。

“倒不是我不想变,”他诚恳道,“只是我灵气又弱,术法也不会,实在对不住。”

绿尾愕然,片刻才道:“太可怜了吧……没事,今晚还有凡人在呢,不怕你不受欢迎。要不要跟我们喝酒去?”

谢真只好婉言谢绝,绿尾便不多劝,重又化为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他沿路走来,所见到的妖族不是聚众畅饮,就是成双成对,喁喁细语。繁岭一脉相承的北地风俗,叫他这个多数时候都在中原的仙门看得十分不习惯,光是那些如交颈鸳鸯般贴在一起的情人,就叫他目不斜视,只想加快脚步。

躲过了一对从树上浑然忘我而掉下来的鸟妖,又小心地绕过一群明显喝高了的姑娘们,他见到不远处树下只有一个小火堆,就快步走了过去。

火旁的毯子上,他先前见过那名叫牡丹的虎妖正自斟自饮。他一看这是个独身的姑娘家,刚想转身告辞,牡丹却抬头道:“是你啊,怎么独个儿在这晃悠,不去和他们找点乐子?”

谢真无奈道:“适逢其会,也没想到恰好赶上贵部过节,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罢了。”

“哦。”牡丹点了点头,指着火堆对面的毯子道,“要么你就在这坐会吧,反正我也是喝喝闷酒。”

谢真见她一派坦然,便依言坐下,被她递了个酒碗过来。碗中美酒犹带温热,就如同这笼罩在夜色下的十二荒一般,满是令人醺然欲醉的芬芳。

牡丹已经带了些醉意,喃喃道:“真是讨厌,见不到我家阿妹,这寒宵节又有什么趣味?”

她艳丽的面孔上如今薄带轻愁,瞧着十分惹人怜惜。谢真还在想要怎么说两句场面话安慰一下,就看她遥望着远处的人群,幽幽道:“看到那些成双结对的,真想把他们扔进湖里……”

谢真:“……”

“你呢,花妖?”她醉眼朦胧地说,“你也在挂记着不在这里的谁么?”

仿佛应和着她惆怅的醉语,纷纷细雪悄然飘落下来。夜空依旧澄明,群星如在眼前,这场雪显然也是用术法幻化而出。雪片洒在地上与屋顶,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了一片晶莹银白的微光。

牡丹并没有在意这一问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斟酒。谢真低头看着酒碗中倒映的波光,方才听到的种种话语,在他心中搅成一片:仙妖之别,善恶之辨,正道规矩,义理私心……最终全数化为了纷繁杂念,叫他也分不出当中到底有什么叫他心绪难明。

他仰头望去,在朔风也无法吹乱的苍穹尽处,依旧是那耿耿天河,熠熠寒星。

因为不知道怎么中断这段剧情,导致拖延了两天并且这章变得很长……

不过新年第一章这么长,应该算是好兆头吧(??)总之,新年快乐!(again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3章 岭上云(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