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清爽的山风吹得藤蔓吊床晃悠悠的。李尧之醒来时,霞光漫天,脑中好像有一块儿布被揭开了,异常清明。
那香有使人麻痹精神恍惚之效,心中但凡有任何心绪波动,便会被放大到无数倍,人就会变得躁动不安。李尧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昨夜的他好似极其怪异,甚至变得有些不像自己,这个认知瞬间让他后背发麻。
他这姐姐…还是有不少钱财去买兵法书的。
短时间内见到太多生死背弃,他原只是认为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失去意义,不再去追寻根究什么,这毒香却彻底激出他颓丧背后恶意泼天的杀机,然而,对谢霜呈的忧心又盖过了这铺天盖地的颓丧,使他清醒过来。
这香若是用在练功上,玉清山早成天下第一大宗门了。
一夜过去,谢霜呈的脉象稳定,那颗神愈丹居然真是救命仙丹,而不是糖丸子。此刻他正伏在水坑边上洗脸,李尧之笑话他穷讲究,转手又将自己的绣花帕子递给他擦脸。
这地方隐藏在悬崖之下,坠落的草籽夹在石缝中肆意疯长,一堆杂草长得快有人高,草堆中却突然传来几声微弱的嘶鸣。
李尧之拨开几丛野草,发现里面竟然伏着一只大鸟。
鸟喙尖锐无比,一听到声音便晃着脖子直起身来,灰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尧之看,长得像鹰,却又比寻常鹰的体型更大些。
呜呼哀哉,看来他的劲敌,已越过了“人”的界限。
李尧之还以为是蛋它娘找来了,生怕被这庞然大物扇下山崖,可当他凝神细看,却发现这鸟的爪子被一根铁链绑住,右边的翅膀上沾着血,口中还衔着一张纸片。
李尧之心下一凛:这地方荒得只剩个蛋了,怎么还会有人跟踪,若有人跟踪,又为何只派鸟来传话。
谢霜呈显然也听见了那几声嘶鸣:“师兄?”
“……等等,我现在很难与你解释。”李尧之一伸手,那鸟的眼睛便竖成了三角形状,像是一把小刀,哀怨地盯着李尧之瞧,“你先别过来。”
李尧之也不惯着它,抽出那把谢霜呈送他的玄铁匕首,在身旁的石头上荡磨了两下,杀鸡似的作势要掐它脖子放血:“死了便听话了。”
“哗”一声,被轻轻磨过的石块竟一分为二。
大鸟不可思议地扑腾了两下,眼中的凶相已经消失,吐出口中的纸片,梗着脖子往草堆里一缩。
“嚯,还挺识相。”
纸上只写了八个字,虽然用的并不是三声阁的红鸟信纸,李尧之却一眼便看出这字迹的主人,正是昨夜陷他于绝境之中的月盈阿姐。
“茶楼相见,再不负卿。”
谢霜呈的身子安适如常,环顾四周后脸色突然十分难看:“师兄,陆前辈给我的药还在花月楼,还有我的剑……”
李尧之心下奇怪,一个脑子两边跑,莫名记起那个梦来,张嘴就来:“狗都知道随时背着剑,你不知道?”
谢霜呈疑惑道:“什么狗?”
“嗯…没什么。”
……
二人最终还是回到了赤溪城,只不过这回李尧之多了个心眼,将还在旧马厩里吃草的行雪牵到了城门口的核桃树下。
姬月盈所说的茶楼,就在花月楼的斜对角。
李尧之走进茶楼时,一眼便瞧见窗边坐着个身段极像姬月盈的女子。只是她今日穿得不似平常,淡粉色襦裙,身上不缀珠玉,戴着一顶素白的帷帽,长纱遮面,看不清挽的是什么发髻。
他走到旁边坐下:“阿姐安好?”
“很好。”姬月盈轻笑一声,朝着谢霜呈招了招手,谢霜呈走近几步,瞧见桌上竟然整整齐齐放着他的肃雪剑和锦囊,“喏,这是你的东西吧,忘在我这里了。”
“阿姐,我还以为你会卖掉呢。”谢霜呈惊疑不定,李尧之却给了他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放心去拿。
“要是你的东西忘在我这里,我肯定贱卖出去,美人的东西我可不卖。”
“不是说我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么,本就亏了,还要贱卖。”
“千金难买我乐意,懂不懂?”
李尧之淡笑不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气氛好似变得宁和起来,二人却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一柱香后,姬月盈长长叹了口气,突然双指并拢成刃,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截衣袖自肩膀处直接斩下。
那截白藕一般的手臂上,布满了各样伤痕,鞭痕、刀伤…还有一些暧昧的青紫红痕,胳膊翻转,她的腕子中还有六条正在蠕动的蛊虫。
这是……鸳鸯蛊?探春蛊?还有四枚谢霜呈也不认识。
李尧之瞪大双眼,反应迅速,立刻割下一块帘子盖在她身上,才道:“这是!?”
谢霜呈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茶楼里的客人已经走光了,空荡的茶馆只剩下他们四个——还有柱子后面那一位。
帷帽之下,姬月盈凄然一笑:
“尧之,你知道么,百里留音并不是你的好姐夫。我不能生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我楼中丫鬟江芙暗通款曲,生下两个孩子。或许从在姬家出身,我便已如坠地狱。百里留音将我赏给下人以此笼络人心,又或是试他的审讯之法,我不从,他竟在我体内种蛊,你知道么,这个畜牲竟然还说我妹妹年纪小,要用她做蛊罐,我妹妹才十二岁。”
“他竟敢这样对你?!为何不来找我?”
“你大仇未报。”姬月盈说得很轻,说完便看向窗外,一阵风吹来,恰好将她遮面的长纱吹起。
所以石桌上的纸片,就是姬月盈用半条命忍来的么?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将他一刀刺死,可百里世家如此庞大,我们姬家一介商贾,在这江湖之中,钱有的时候是买不来命的。可你不一样,尧之,你的身后还有红莲教,他们不敢动你,他们不敢动你……抱歉,真是抱歉。”姬月盈说到最后,下颌已滑落泪水。
鸳鸯蛊分雌雄双生两虫,生离死别两相依,百里留音将雌蛊种到姬月盈体内,若他死了,那姬月盈也活不久。
李尧之喃喃:“那封信是你……”
“你不必自责,我的难处并不是源自你。我们姬家仰仗百里世家指头缝里漏出的财,他们要一个温顺的新妇,我便去了,百里留音要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夫人撑脸,我便也照做,是我的宿命,我本就不是什么逍遥自在的闯荡儿女。”
“只是一听说你家的恩怨情仇,热血难凉,在这三声阁的几年,日升日落,见你们纵横江湖,常到我这歇脚,居然真的有共同快意恩仇的感觉,才让我再撑了几年。”
方才借着风力,谢霜呈见姬月盈长纱下的脸颊已经出现了不少青紫斑驳的痕迹,虽不合时宜,他却仍拉住怒不可遏的李尧之,晃了晃他的袖子,突然道:“姬姑娘,我可以引出你体内的鸳鸯雌蛊,与这种人共赴黄泉,简直是侮辱。”
李尧之虽习得些医术,可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有谢霜呈一位正儿八经的病人,对巫蛊之术的认知也只是纸上得来,派不上什么用场,闻言他冷静下来,将姬月盈的腕子翻过来看。
可姬月盈摇了摇头。
“就算在九泉之下,老娘也要再捅他两刀,捅得他魂飞魄散。”她畅快地端起茶杯,对饮美酒般与李尧之的茶杯轻轻一碰,又对着谢霜呈抬了抬杯口,也敬他一杯,“太晚了,不过多谢你的好意。”
“我的妹妹小米,前些日子跟着商队南下,如今下落不明,若有她的消息,还请你们替我找到她、保护她。”
姬月盈又望向窗外,忽然满脸憧憬:“阿弟,你们江湖中人若是死了朋友,是怎样说的?”
李尧之忽然松开紧攥的拳头,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朝她点头承诺道:“定然舍命相护。”
“谢美人,我且也送你一句话,两个合一,便是宝地,”姬月盈俏皮一笑,“日后或许有用,想谢谢我的话就在百里留音的坟头踩两脚吧。”
谢霜呈沉声严肃道:“多谢,我已记下。”
“月盈则亏呀……”
姬月盈哼着歌趴在桌子上,将脑袋埋入臂弯,歌声婉转,声音却越来越小,随后四周陷入一片长久的静默。
蛊毒发作,钻入心脉只是一瞬间。
二人沉默地坐在她的对面,都知她已气绝身亡。方才说的话,全是临终遗言。姬月盈死去的同时,对面的花月楼竟忽然着起火来,整座楼摇摇欲坠,火光中人群慌乱四散而逃。
花灵在这个时候从柱子后走出来,沉默不语地将一个白瓷瓶里的东西倒在姬月盈的身体上。
谢霜呈刚要制止:“花灵姑娘,你做什么!?”
李尧之却拉过他的手,轻声道:“这是化尸水。”
“主子说,就算她尸骨无存也不要和贱男人埋在一起。”
话音刚落,方才尸首的位置,只剩下一摊堆叠的衣物。
二人走出茶楼,街上的人早被这声势浩大的灾难吓得四处奔逃,只有他们二人还往花月楼的方向去。
老远就瞧见有个紫衣女子蹲在墙角边,正拿着一沓纸,扔往火里一张一张的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烧纸钱。
李尧之俯身捡起一张,发现是花月楼里姑娘的卖身契纸。
月灵烧一张便骂一句:
“始乱终弃的贱男人,去死吧。”
“还有你们,死了的就到地府去捅得这老鬼不敢投胎转世,没死的想干嘛就干嘛去吧!”
狂风乱吹,李尧之抬袖掩面,却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滑下,发现那薄薄的东西已滑出外袍,掉在地上,原来他的衣袖中竟一直藏着张纸片。
那纸片上写了一行小子,姬月盈一向爱用文绉绉的字眼,这几个字却写得简洁明了,一看便知写的时候非常着急。
“公羊道明,也是帮凶。”
公羊道明?凌霄峰的掌门?李尧之心下踌躇,两大掌门如此,皇帝如此,这世界上,究竟还有谁能与这桩惨案脱得了干系。
他将纸攥在掌心,用力一捏,纸片便碎成千万点尘埃。
谢霜呈转过身:“怎么了?”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