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
景诚毅把它扣在桌上。
那条【小七,我们见面吧】的消息,孤零零地悬在对话框底部,就这么石沉大海,从下午到晚上,最后只等到一串精心包装的拒绝,在很多猫咪表情包的包裹下,一行行“嘛”、“呀”、“呢”构成结尾的句子,这些拐弯抹角的解释下,核心意思却再明确不过:不行。
嘛,大概是有所预料这个答案吧,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搭在桌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同桌蒋乐生的心情显然不错,叽叽喳喳地跟他说刚在食堂吃晚餐加了徐老师的王者好友,问他周末要不要一起开黑,他只是摇了摇头。
“哇,咱景哥也太有男德了,只跟女朋友打游戏啊。”
“嗯。”
其实不是,但解释起来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甚至要追溯清楚是不是女朋友这个古早节点,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耗费心力。
大多数人看见他的第一眼,就会自动把他归类为“装酷耍帅”的那类人。实则不然,他脑内有数不尽的千言万语,有时是打完一场游戏后细致的战术复盘,有时是对某个社会事件的独到见解,更多时候是对周遭人事敏锐的观察与评判——就像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徐圣齐的游戏风格与教学风格的微妙关联,预想一下组队场景,那家伙应该会拿强势的输出英雄,如果一起组队,自己只能拿边缘位置还要不停让经济资源,这种场景,他除了给小七让位外,并没有给其他人牺牲的态度。
但最终这些思绪,在脑海里过一遍就已经完成了交流的使命,只凝结成一个简短的“嗯”。
没有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他遇到过太多次,自己说A,对方理解成B,甚至曲解为充满恶意的C。总之,这都太浪费情绪了,交流需要共鸣,而能和他共鸣的人,少之又少。
就连父母也不例外。虽然他对他们,也称不上熟悉。
记忆里的家总是很安静。房子越换越大,从七十平的两居室到江景大平层,但能见到父母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幼儿园时,他们还会买那种带游戏的填色绘本,信誓旦旦地哄着:“小毅呀,涂完这一页,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他记得自己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儿童蜡笔认真涂抹,太阳必须是黄的,天空必须是蓝的,云朵必须是白的——直到后来,他涂完了整本,也没见他们的身影。
不知何时开始,绘本变成了游戏卡带,那些包装精美的盒子从世界各地寄来,作为某种父爱或母爱的实体化补偿,哈,也是相当不称职的——毕竟很多游戏甚至连封面的外文都看不懂,更别提里面的剧情了。
不妨碍,像《地球冒险》这种一个字看不懂的像素RPG,随便摆弄几下也就会了,毕竟手柄就那几个键,组合起来无非是攻击、跳跃、确认、取消,总能试出来。
而且画面会提示,音效会变化,角色的动作会传达结果,在陌生的不知道是哪国语言的剧情里,总之是磕磕绊绊地一次次通关了。
于是从小学开始,他渐渐地迷上了单机游戏,像《最终幻想》的宏大叙事,《时空之轮》的精巧结构,《超级密特罗德》的孤独探索……这些自成一体的宇宙,比现实更容易把握。
不过当身边的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流行的网络游戏,为了抽卡概率大呼小叫,或者在组队游戏里开黑互喷时,他总是插不上话。并非不屑,只是无法融入,那种需要即时沟通、紧密配合的社交型游戏,对他而言门槛太高。
“装什么啊。”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评价。
相比被看作清高孤傲的装逼男,蒋乐齐那种层面的误解,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总之,截至目前,他没有称得上好友的人,只有游戏里的主角称得上他的好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得感谢那些制作精良的单机游戏,它们用极高的艺术水准和沉浸体验填充了他的精神世界,还顺便,对成绩起到了积极作用。
“感谢任天堂。感谢卡普空。感谢索尼与光荣。”在进入这家高中时,他是这么自嘲地想着。
上了高中就有些原形毕露了,课程太密,作业太多,考试太频,这些都极大压缩了他的游戏时间,加上对按部就班的文化课学习提不起劲,那些公式、定理、文言文解析,他是完全不擅长的。
不过,在重点高中垫底太麻烦了,尤其是还顶着这张脸时,老师总会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景诚毅,长得这么帅可不能当绣花枕头啊!”,身边的男生大多也是把他当成演员后备役,冠以“靠脸吃饭,脑袋空空”的典型。
脑袋空空他认了,但靠脸?想到父母那些堪称冒险的人生选择,他觉得,就像在马里奥游戏里无意中顶了某块隐藏砖块,瞬间爆出大串金币——好运气比脸要重要得多吧。
不过,他脸皮很厚是真的,每次身边有这种对话出现的时候,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连一丝又被人说了的羞愤也没有,只是在感到很麻烦的同时,更习惯地保持沉默了。
唯一能让他畅所欲言的,只有小七。
他们认识的方式非常戏剧性,这大概就是那块隐藏砖块吧。
以前上课走神是发呆,现在走神是回味。毕竟可以细细回味的画面太多,像一起在《怪物猎人》的地下洞窟里摸索,惨爪龙的利爪下互相照应;在《绝地求生》各种地图里默契十足地配合;甚至是在那些连跪的moba对局里,听着她在语音里气急败坏地吐槽猪队友,然后又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下把赢回来”。
不过,第一次真正让他心动时,是某天他们偶然聊到了旷野之息,平日里总把老婆米法挂在嘴边的小七,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她最喜欢的女角色其实是塞尔达。
“喜欢米法是因为她无数次救我狗命,”女孩的声音带着笑意,透过电流传来有些失真的柔软,“但公主是独自战斗百年的勇士啊,就冲这个,海拉鲁大陆还!有!谁!”
就着这个话题,他们聊了很久,关于被符号化的“公主”头衔之下,那个独立、坚韧、充满智慧的灵魂。关于“林克”的勇气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恐惧依然前行。
再对比班里那些同学,总爱一边发林克的图片,一边玩“哇,你就是塞尔达啊”的烂梗,他内心只想吐槽:你们差不多得了啊。
嗯。所以喜欢是必然的吧,虽然只见过小七几张大概率精心修过的照片,只听过经过网络传输修饰的声音,但这个相隔千里的女孩,却远比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更精准地触碰到了他的精神世界。
真想快点混过高考去见她啊。
想见面的心情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好几次冲动的想立刻买票奔现,,要么是靠理智压下来,要么是被这样糖衣炮弹般的拒绝挡回来——虽然这是第一次。
在泄气的同时,他紧绷的神经竟也隐隐松懈了一丝。冷静下来审视一番,自己的谎言,已经堆得比山还高了。
实在没办法告诉对方,自己只是个高中生,还是一个连未来方向都模糊不清的艺考生。
这份误会还是赖上自己敷衍又不爱解释的个性,当被问及年龄和工作时,他每次都含糊其辞地嗯嗯回答。
“听声音是30 岁的小哥哥,对吗。”
“嗯。”
“那我猜弗丁哥哥一定是做投资的,才会开箱这么果断呀。”
“嗯。”
当时以为最多是萍水相逢的关系,玩几天就相忘于江湖,谁能想到会发展到这个局面。总之现在的自己,每天都在努力扮演着一位三十来岁,搞投资的,阅历丰富、情绪稳定的年长男性。
而且现在越发因为这份谎言骑虎难下了,自“小七”开始实习工作后,她的话题里多了许多来自现实的压力和烦恼,像难搞的老板、繁琐的工作、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等等。他除了干巴巴地回复“加油”、“别太在意”、“你一定可以的”,几乎给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
如果他打游戏时也像现实里安慰这样苍白无力,小七大概早就生气了。想到堆积如山的谎言,他实在是心烦意乱,不想回寝室听屋子里的人哇呀哇呀地打游戏,只能在教室里独自消化这份复杂的心情。
这份很喜欢的,也很寂寞的情绪,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传达给对方。
景诚毅拿起手机,屏幕光在昏暗中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点开那个熟悉的猫猫头头像,犹豫了片刻,他按下语音键,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道:
【晚安。】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起,教室门就被推开了。
徐圣齐站在门口,一脸诧异:“不是,你怎么又在这里啊,这回扮演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