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判断失误了?
没想到红衣女点头:“我是。”
不对啊,白日里看到的阮瑛面容柔弱又美丽,明明不长这样。
红衣女惨笑一声,周身的煞气被雪烬的大妖气息压制,显得单薄了许多。
“你们今天见到的,是方骞想象出来的我。”
雪烬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了显得不那么莫名其妙,她干脆手心化出一瓢水泼到了方骞脸上。
鲤奴小声地在后边提醒:“大人,温柔点,这是金主……”
方骞被冷水惊醒,迷迷糊糊一睁眼看到面前伫立的人影,心跳突突了几下,两眼一黑差点又晕过去,被雪烬飞来一个眼刀瞪清醒了。
“说吧,怎么回事。”雪烬道。
“你……”方骞终于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十年未见,我差点要忘记你原本的模样了。”
红衣女咯咯笑了两下,全黑的瞳孔转向了他,轻轻飘出一句话。
“方骞,从始至终你要除掉的,都是你自己啊。”
十年前的郢州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繁华。
方骞当时还是个穷秀才,家道中落后在一家私塾教书,进京赶考了两次都得了个名落孙山的结局。
方骞不甘心。
他并不觉得是自己才华不够出众,从前的老师都说他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可上榜之人多是权贵门生,或者富庶之家,早已暗中给考官打点好了,只有他身无长物。
生存已是艰难,哪儿来的钱财打点送礼?
年少时家中经商也算富裕,父亲去世后便一落千丈,母亲郁郁而终,平时上赶着巴结讨好的人全都避之若浼。
方骞还想再考一次,他深知只有金榜题名才能洗刷这些年的苦楚,以及受到的冷待和白眼。
更何况,他爹生前一直觉得商贾为末流,希望他能读书入仕,出人头地,他不信碰不上一个青睐他文才的考官。
原本留下的祖产已经变卖,还债的还债,到后来花销得差不多了,在私塾教书也只能勉强糊口,然而进京赶考还差一笔路费。
方骞愁得一夜未眠。
人走茶凉,从前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对他能躲多远躲多远,方骞左思右想,终于想起从前他父亲还为他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方骞翻来覆去地找,终于在某个角落找到了那卷婚书,页面已经有些泛黄了。
那户人姓陈,只是多年没有来往了,据说从前是父亲的好友,出海经商时父亲还救过那人性命,如今已是富甲一方。
他也没见过那姑娘,想来该同他一般大。
方骞给自己壮了壮胆,找了一身最干净体面的衣裳穿上,收拾了一番便找上了门。
方骞生得挺拔端正,举手投足间又有从前富足生活留下的影子,因此哪怕身着布衫,也不显穷酸气。
陈府的宅院修得十分气派,方骞仰头望了望,他忽然觉得那道高耸巨大的门匾紧紧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缓了心神,向门房说明了来意。
谁知门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嗤了一声:“我家小姐未婚夫?你个不长眼的癞蛤蟆怕是想天鹅肉想疯了,赶紧滚!”
门砰地一声关上,差点撞到方骞的鼻尖。
他生生咽下了这口闷委屈,转身想走时突然看到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衣着华丽,身边还跟了几个仆从,看都没看方骞一眼。径直往里走时,方骞听到旁边人恭恭敬敬喊了声老爷。
“陈叔叔!”方骞立马就认出来了这就是陈员外,“我是方骞,方正先的儿子。”
一听到“方正先”这个名字,陈员外脚步一顿,这才偏头看了眼方骞。
他多年经商,眼色十分狠辣,早前便知道方家成了破落户,只留下个独子,眼看方骞一身朴素神色赧然,便大概猜出了来意。
但他毕竟生意场上混了多年,心里有了千百种思量面上却显得和善:“原来是方老兄的儿子,先进来再说。”
陈家礼数周到,请方骞落座后给他沏了茶。
门房大概知晓了这位真是主家的客人,连忙道歉:“实在对不住,小的该死,没认出来这位是贵客,早前听公子说是小姐未婚夫还不大信……”
这话一出,陈员外端起茶杯的手一顿。
眼尖的管家看出来了不对,赶紧把那门房赶出去了。
方骞理了理衣裳,起身行了一礼:“陈叔叔,小侄今日前来是想……”
没想到陈员外打断了他的话:“不急,你父亲当年同我交情匪浅,他做茶叶,我做丝绸,一同发了家,只是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跟他少有来信,早前听到方兄去世的消息,还颇为伤怀。”
说完他挥了挥手,边上的管家见状离开,进来时手里捧了一个木盘。
管家端到方骞面前:“公子,您请。”
方骞揭开上头盖着的布,底下赫然是足足一百两银子。
方骞心中涌出些喜悦,他偏头看向陈员外:“这是?”
陈员外平静道:“方兄走后,我知你处境艰难,这一百两,缓你困境。”
有这一百两,便不愁上京的盘缠了。
“可……”方骞还是盖上了那块布,从怀中拿出了那卷婚书,“小侄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从前您同我父亲约定好的我与陈小姐的亲事,还是否作数?”
陈员外抿了口茶:“你拿走这一百两,自然做不得数了。”
有人递过来退婚书和笔墨,陈员外依旧是和善的笑,只是笑意显得些许冷漠:“一百两换你签个名,好侄儿,这笔生意,不亏。”
方骞心头好似被什么闷棍打了一棒,一股无名的火气冒了出来,他觉得脸色发红,捏紧了拳头想遏制也无济于事。
尽管这些年来也遭受了许多白眼,可方骞仍旧觉得胸口闷紧,人生气到极致反而会平静下来,他接过那盘子,揭开后仔细看了看,突然笑出了声。
“从前富裕时,这一百两也不过买我半日锦衣玉食,不值一提,”方骞喃喃道,“可如今这一百两倒显得极为贵重,它竟能拿来买下一个人的信诺,情义。”
方骞将银子和婚书放在了桌上:“陈员外,今日是我来错,婚约作罢,就此别过。”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陈员外面色不改,直到方骞的背影消失,他嗤笑一声:“傲气生在穷骨头上,这种人,我见多了。”
管家拿过婚书道:“老爷,这上头定的亲也没说许配哪位小姐,大小姐秀外慧中出类拔萃,将来必然是入高门做主母的命,可二小姐她……”
想起自己的二女儿,陈员外面色突然浮现出一丝凝重。
出了大门,等外头清爽的风一吹,方骞的脑袋突然清醒了些许。
他心里泛出些后悔来,回头看了看陈府那道高耸的门匾,觉得它更低更重了,重到压弯了他硬撑的脊梁。
方骞往外走了几步,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方骞啊方骞,你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刚接下那银子,你还有什么好愁的?骨气值钱?他家女儿是貂蝉还是西施,你就非得娶啊?犯得着吗?”
方骞在唾弃自己不合时宜的自尊,尽管如此,他也心知肚明,如果真用婚书换了那钱,他也就被踩在泥土里,这辈子起不来了,他爹泉下有知,也不愿他这样做。
还不如大方地遂了那陈员外的心愿,将婚书还回去,落个体面。
说归说,方骞心里仍旧郁闷。
前路渺茫,他身上还剩下几个子儿,浑浑噩噩地路过一家酒楼。
里头十分热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方骞往里一看,好像是酒楼的东家为了酬谢宾客,弄了个什么诗词会,头彩是一块锦鲤玉佩,今日还免费供应酒水。
方骞看到免费供应酒水,便走了进去。
他对什么头彩不感兴趣,只想借酒浇愁,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酒楼的春风酿极为好喝,也极为醉人,方骞喝得上头,有些半醉了。
那些诗词设了关卡,一共有十关,最后一关是同酒楼的东家对对联,若是能对上,就能拿走头彩。
很多文人墨客都难在了最后一关,方骞坐在角落抬头看了看,那东家坐在二楼一道门帘后,只看得到身影,是个女子。
或许是借着酒兴,方骞也开始玩起了这诗词游戏。
他饱读诗书,比起那些附庸风雅之人,肚子里的墨水多了不是一星半点,一路吟诗作赋过五关斩六将,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到了第十关,门帘后的人出声:“公子,若能对上我的对联,您便可取走头彩。”
声线轻柔明亮,好似一汪清泉流入了方骞心间。
他看着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地想,大概真是喝太多,醉了。
方骞记不得他是怎么出了那间酒楼。
那姑娘出的对子刁难古怪,什么“鸟困囚笼,怒关羽不能张飞”。
方骞喝了酒,好似脑子也转得快了,脱口而出:“人锁方遒,恨石秀难见花容。”
帘后的人静默了一瞬,又问:“清风有意疏杨柳。”
方骞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接道:“明月无心照沟渠。”
“十里枯荷听春雨。”
“一棵病树迎冬风。”
十联十对,应答如流水。
终于,门帘后的人轻笑一声:“公子,可拿走头彩了。”
有人过来将玉佩呈给他,方骞接过,玉佩是半边锦鲤形状,雕刻得栩栩如生,光泽纯净。
方骞从前也见过不少好东西,明白这是上等玉,他笑了笑:“姑娘,多谢你解我燃眉之急。”
这玉可不止一百两了,今日没想到收获颇丰。
方骞转身想走,没想到门帘后的人叫住了他:“哎,公子,小女子见公子才华横溢,可否问公子姓名?”
“在下方骞,”他没多想什么,“姑娘亦是不可多得的才女,若是不嫌,日后还可一同谈诗论赋。”
说完便走了。
方骞觉得今日大起大落,他擦了擦手心的玉佩,正打算找个铺子当掉,有方才一同在酒楼中的人打趣道:“好小子,艳福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