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已经昏迷了有个把月。
她不吃不喝,什么药也喂不进去,却还保留着一口气。
然而短短的时间内,京都却已经变了天。
皇帝不顾群臣反对,坚持废长立幼,将太子寻了个理由罢黜,改立三皇子为皇储,而后猝然驾崩于大殿之上。
旧太子发兵围困宫城,烽火连天的一夜过后,新太子提着兄长的人头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而位列三公之首的林远山,因从龙之功权势更胜从前,一时间林府荣华鼎盛至极。
今日又下了场大雪。
院里长了青苔,长长的一条地道阴暗潮湿,通往不知名的深处。
林远山撑了伞,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走到门口时他将伞收起来递给随从,而后点燃烛火一步步入了地道。
地下没有光,直到最深处时,他停了下来,将烛火往前探了探。
面前摆了铁铸成的牢笼,里头锁了个人。
散乱的头发将那人的脸遮住,长长的锁链束缚手脚,如果不是呼吸还有起伏,会觉得这人已经僵硬了。
似乎感受到烛光,那人睁开眼,看到林远山后,突然疯了一般窜过来,隔着牢笼朝林远山嘶吼。
不过仅仅只是张大嘴,这人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口腔的舌头竟然已经被拔了,未干涸的血迹留在嘴角,显得可怖。
“夫人,可有什么想说的?”林远山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看不清神情。
这个被拔舌又浑身脏兮兮的人,竟然是林远山现在的妻子沈兰。
“哦,我差点忘了,你现在说不出话来。”他平静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知道我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吗?”林远山的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因为足够黑,足够安静,一个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孤独。”
沈兰目眦欲裂,手颤抖着抓紧铁笼栏杆。
“没有光,没有声音,你想要求救却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有人会找到你,这世界只剩下你自己,”林远山轻轻笑了一下,“知道为什么我不直接杀了你吗?因为杀了你太简单了,不足以让你体会逐渐接近死亡的恐惧。”
沈兰好像终于认清楚眼前人的真面目,疯狂地拍打牢笼,困住她的铁兽却纹丝不动。
林远山一步步走过去,盯着她,浮起冷漠又残忍的笑意。
“你想让我放过你,可你当初也没放过我的妻子,她当时可能比你现在更无助,更恐慌,”林远山声音轻极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千金,你的父亲拥有无比的权力,所以你可以轻易得到你想要的,轻易毁去你不喜欢的。”
“可凭什么?”林远山猝不及防一下掐住她的脖子,“你杀了我的妻子,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不公平!”
“她比我的命还重要,却被你轻飘飘一句话弄得尸骨无存!”
沈兰的脸开始涨红,空气一点点从她胸腔流失。
“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不择手段地追求权力,我想知道这东西究竟好在哪里,”他猛地松开手,“权能伤人,亦可灭己,如今我的权力比你父亲更盛,他救不了你,同样的,我也不会放过他。”
沈兰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她闻言抬头,目光紧锁林远山,盛满了怨毒。
“沈兰,这些年忍着恶心同仇人成亲生子,在官场汲汲营营,我早就不是个人了,”林远山神情淡漠,“所以我顺水推舟将鸢儿送去郢州,你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女人,我怎么可能给你伤害我女儿的机会?”
“至于林骞,我会告诉他,他的母亲上寺庙祈福时在一场突发的疾病中死去。”
沈兰瞪大眼睛,她悔恨至极,体贴入微的枕边人竟然是条无情的毒蛇,不仅日日夜夜挂念着那个乡野村妇,还谋算着如何夺去她的性命。
林远山拿起烛火,眼底掠过薄凉:“这么多年,他在你的娇惯下早已不成气候,你和我生的,废了也就废了,只有鸢儿,她是我唯一的骄傲,新皇不过是手中傀儡,鸢儿若是生下孩子,我会扶持她的孩子做太子,甚至是皇帝,我会为她谋取永世的荣华富贵。”
提起林骞,沈兰突然迸发出一阵困兽般的力气,却被铁链锁住不能动弹,枯瘦的手指将将停在林远山跟前。
她张大嘴极力想要发出声音,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林远山平静地端起烛火:“这是你余生能见的唯一光亮,好好享受孤独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走远后便再也听不见了。
深秋越发凉了。
沉酌已经习惯了泡在水里的感觉。
他困在这具半人半鱼的身体里,整日在湖底沉睡。
然后吃生鱼生虾。
沉酌不喜欢茹毛饮血,他是个吃饭讲究爆炒到熟透的人。
如果可以控制身体,他一定会把这些鱼翻来覆去炖它个百八十遍再入他尊贵的嘴。
湖里的水某天开始总是带着苦味,沧流发现了那个总是往水里倒药的人族女子。
沉酌借他的眼睛看到了雪烬的脸。
可这不是雪烬,雪烬不会这样弱不禁风,更不会有这样绵长的孤寂。
他眼睁睁看沧流泼了那小姑娘一身水。
然而林鸢并没有生气,她总是找机会来,给他投喂好多吃的,湖边有台阶,她蹲身撑着下巴,絮絮叨叨说很多事情。
尽管沧流并不算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不爱回应,可她乐此不疲。
沉酌能感觉到沧流的心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开始期待。
等脚步声远远传来时,他便游到湖边,将自己隐藏在水面下,直到她喊出自己的名字。
林鸢说话的时候,沧流就靠在湖边歪头看她。
从长长的睫毛到苍白的脸颊,以及那双蒙着细雾一般的眸子。
“沧流,听说北极山的雪永远不化,是不是真的?”
她的目光柔柔地投过来,沧流摇头:“不知道。”
林鸢的神情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她似乎对外面的世界极度憧憬,只是成天困在这个小小院落,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
“不过,据说北极山有通往神明领域的入口,”他不忍心看她失落,尽量让自己话多起来,“找不到家的灵魂,都会飘向那里,祈求得到一个归宿。”
“这么神奇?”林鸢眼睛亮了亮,“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沧海点头:“当然有。”
还有像他这样的妖。
不过人族好像并不太喜欢妖,他们总是将其视为不可控制和邪恶的代表。
好在林鸢表示自己并不排斥妖的接近,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神是什么样?”
“没见过。”
“那,东极海呢?”她问起他的家乡。
沧流认真想了想:“很大,大到没有尽头,族里的长老说,东极海的水都源自归墟,但是没人知道它在哪儿,我们有十万三千个族群都生活在海里。”
“夏天的时候,海里会更温暖些,我有时候会偷偷到礁石上晒太阳,冬天是最好玩的,海蛇喜欢冬眠,我会将它悄悄挪个地方,从最东边挪到最西边,等它第二年醒来,就会着急得哭。”
林鸢瞪大眼睛:“啊,你真坏。”
沧流抿紧唇,秀气的眉头皱起,好像很不服气:“谁让它们总喜欢咬我尾巴。”
林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林鸢拿手挡了下嘴角隐藏不住的笑意,于是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它为什么咬你尾巴啊?”
沧流百无聊赖地将下巴放在手肘上,眼睑垂下去:“海蛇的身体像传说中的龙,它们喜欢把我们族人的尾巴咬下来安自己身上,好像这样就能更接近龙的长相一点。”
“这么残忍?”林鸢不由自主看向他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的鱼尾,“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尾巴。”
“当然,我可是游得最快的。”
林鸢被勾起了兴致:“我看到过关于龙的传说。”
沧流笔直地看向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是一本古籍上的,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上面写穹宇曾是一片混沌不清的景象,鸿蒙之初,从中诞生出两条龙,一黑一白,分别对应天与地,阴与阳,日和月,它们千年万年紧密相伴,是最强大古老的生命,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从天地间消失不见了。”
沧流听得有些入神了,他眨了眨眼睛:“我们五行,掌管至高权利的主君们,的确都是和龙长得相像的。”
“嗯?什么五行?”林鸢问道。
说起这些,沧流也不太懂,他太年轻了,很多事也只是偶然听长老和师傅提过,所以懵懵懂懂。
林鸢也不太执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对问题本身并无兴趣,只是想和沧流多说些话而已。
天高云淡,少年少女美如画卷。
沧流送了她一个蚌壳。
林鸢不知道,可沉酌知道,沧流每日在湖底沉睡时,总是将那蚌壳和两朵鸢尾花蜷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使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感到安心。
还花费灵力护着不让花枯萎,像什么宝贝一样。
沉酌觉得沧流脑子不太好使,把破烂当宝贝。
后来他觉得林鸢脑子也不太好使,也把破烂当宝贝。
问题是林鸢长了张雪烬的脸。
沉酌有时思绪飘老远。
当她的目光笔直地望过来时,他不免有一瞬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谁。
雪烬也会对北极山的雪、东极海的辽阔产生向往吗?
应该不会,她神秘又强大,从他小时候起就是年轻的模样了,她应该去过很多他没去过的地方。
沉酌不免有些诡异的失落。
某天林鸢没来,沧流少见地没什么胃口。
一条肥美的鲈鱼游到他跟前晃悠,他面无表情地拿手拍开,脑子里想这想那,然后终于承认自己在想林鸢。
然后脑海中闪过一阵惊鸣,那是蚌壳感受到危险时发出的警告。
沧流心里涌现出慌张,他头一次恨起自己为什么没有人类的双腿,他到不了陆地。
于是穿过层层激涌的河流,用尽灵力才能片刻间出现在离她最近的水里。
沧流想,这是他此生做过最了不起的一件事。
他救下了让他感到思念的姑娘。
这姑娘长着不同于他的双腿,不同于他的黑色瞳孔。
她那样脆弱,脖子稍微用点力就折断了,像他怀里禁不起风浪的鸢尾花。
族里的长老说,人族视鲛人的美丽为邪恶,他们蓝色的眼睛被称为深海引诱人沉沦的陷阱。
他吻上林鸢,为她渡气,水中青丝同她的墨发缠绕时,沧流心想明明黑色的瞳孔才是让人甘愿沦陷的深渊。
他情愿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