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怔怔看着,眼睛有些湿润,她蹲下身,轻握住沧流的手:“为什么躲着我?”
沧流垂眸别开目光:“我没有。”
人间短短数日,还学会了口是心非。
“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嫁人了?”林鸢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我骗你的,我并不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我翻阅了古籍,从前也有人可以通过某种秘术修成妖的先例,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在水里呼吸,沧流,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沧流闻言愕然地睁大眼睛。
她的手捧着自己的脸,是温热的,林鸢不知道自己身上总有淡淡的药香,这对于沧流来说是她独有的气息。
沧流将手搭在她的手上,这些天在梦里他也这样碰触她的肌肤。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凡人总是用牵手来表达情意了。
当他碰触林鸢的手时,他觉得自己连接上了自己残缺的一部分灵魂。
为什么呢?林鸢。
你生活在陆地上,到水里不过片刻就会被浪潮夺去生命,而离开水会逐渐干涸的我竟然迷恋上这样的你。
他停留了片刻,好似贪恋这些许温度,然后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
“我没办法带你走,”沧流目光深处有不可名状的哀伤,“我的族人来接我了。”
“鸢,我要离开这里,回东极海去了。”
林鸢的神情一瞬间凝滞,她缓缓松开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沉默蔓延开来,林鸢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小小的明珠:“为什么送我这个?”
沧流一时间没说话,林鸢看着他的神情笃定道:“所以你真的来了我梦里。”
那时林鸢病了,他着急去看她,又上不了岸,便想了个法子脱魂入梦。
这是很危险的,灵魂不能长时间待在体外,更何况沧流年少,法术并不高深。
因此入梦时间很短暂,他为此身体虚弱了两日。
“戴着好看,”沧流目光停在她的脖颈处,一根红绳穿过蚌壳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摇晃,“我听说人族,很喜欢明珠点缀。”
林鸢将珠子放回袖子里:“什么时候走?”
“今晚。”
林鸢沉默了会儿,喃喃道:“这么快?”
沧流垂眸掩盖自己的情绪:“嗯,快入冬了,要赶在水面结冰前回去。”
又是相对无言,许久,林鸢轻声问:“明日是灯会,你可不可以再多留一天,陪我逛逛?”
然而突然想到沧流只能待在水里,他这样子也不便出现在人前,林鸢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瞧我在说什么胡话。”
没想到沧流竟然答应了下来:“好。”
“什么?”
“明日你在河边等我。”
夜里灯火通明,长街熙熙攘攘蜿蜒而去,桥下河流漂着无数水灯,做杂耍的班子在边上吐出一大口火,引来一阵喝彩。
林鸢静静地在河边一个角落等待。
她穿了身宝蓝绣鳞锦云袄,头发用碧玺珠花簪盘起来,今日她特地打扮过,眉如远山,杏眼微挑,显得格外精致秀丽。
云春原本要跟来,林鸢想了个办法将她支到别处去了。
林鸢等了有些时候,不过她并不觉得无聊,反而在期待中衍生出忐忑。
沧流会觉得她今日好看吗?
正在走神,这时一波人涌了过来,林鸢被路过的人撞了下肩膀,踉跄间被一只手拉到了边上。
墙角的光有些暗,对方个头比她高,林鸢抬头,视线从对方精致的下巴往上,然后是高挺的鼻梁,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目,瞳仁黑得深邃。
黑色的眼睛?
林鸢心尖颤了颤,她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你、你的尾巴呢?”
外头人流潮涌,沧流将她圈在怀里,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见了。”
他的鱼尾竟然变成了人的双腿,眸子也变成了黑色,此刻穿了身藏蓝素锻长袍,墨发用木簪简单束起,与那些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别无二致。
林鸢眼眶有些热,她满心欢喜地看着沧流,好像这一刻对方真的只是人间一个寻常男子。
沧流手抚上她鬓间的珠钗,珠钗上嵌了颗小明珠:“你将它镶到了这里?”
林鸢眼睛眨了眨:“你送的,我自然是要时常戴着。”
“好不好看?”她问。
沧流垂眸看她,以往他在水中,总是仰头看林鸢,如今变成人族模样后,竟要微微低头看她,好像他那时在风雨中垂怜一朵花,满心满眼的柔情。
“好看,”沧流仔仔细细地描摹她的眉眼,“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林鸢耳根有些热,她默默地想,沧流若是照过镜子,也不会说出她是最好看的。
沧流主动挽起她的手:“走吧,我陪你逛逛。”
沧流还不太习惯用人类的双腿走路,因此走得很缓慢,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甚至有两次差点踉跄摔倒,如同刚学习走路的婴儿。
林鸢很有耐心地陪着他,他们十指相扣,掩盖在宽大的袖袍下,林鸢会特地朝沧流那边靠近,如果他摔倒,至少她的身体能稍微让他稳一下。
灯火通明,林鸢偶然间会有种错觉。
好像他们两个已经很老了,步履蹒跚,就这样相互扶持着慢慢地走了很多年。
她摇了摇头,甩开这种错觉。
“哎?我们上那边看看。”
林鸢看到远处有很多人围着,好像是猜灯谜的。
一排排灯笼高高悬挂,每一个面上都写了不同的谜语,难度不一,也对应着不同的奖励。
“三文答一次!三文答一次了啊!”老板吆喝,“各位,我今儿的彩头是青玉镂雕花鸳鸯佩,成色上好的和田玉,谜题也是最难的,就看哪位客官有缘能带走。”
林鸢和沧流站在人群外围,她踮脚尖往里头看了看,然后说了句“等我”。
然后挤进了人群。
沧流看着她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静静伫立,在原地等待着。
因为夜色的原因,林鸢并没有发现沧流的额头上已经出了层薄汗。
短暂地变成人族模样并不是什么代价都不需要付出,他经历了如同将鱼尾生生撕裂成两半的痛苦,并且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
只是他甘之若饴。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发出一阵喝彩,林鸢艰难地从里头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玉佩。
说是一块,其实是由两块拼接而成,左为鸳,右为鸯,玉质温润,鸟儿的神态雕刻得栩栩如生。
林鸢将那块“鸳”递给了沧流:“喏,你一块,我一块。”
沧流不太了解这玉佩更深层的含义,他学着其他路过的人,将玉佩的红绳系在腰间。
“鸢,你好厉害。”沧流等她时,听旁边人讲了那谜题有多难。
林鸢冷不丁被夸,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没什么的,我平时在家无事做,读的杂书多,刚好看到过,也就解出来了。”
她将另一块也系在了自己腰间,然后牵起沧流的手,好像牵不够似的。
走了一路,沧流怀里已经抱了不少东西,全是林鸢买的各种小玩意儿,其中还有两束木芙蓉。
“它又叫拒霜花,就算是下雪也开着,海里应当不长这个,”林鸢笑了笑,掩盖眼底的落寞,“你送我鸢尾花,我送你这个,日后你回去,可以时常看看。”
沧流温柔地看她,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混合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林鸢。”他头一回认真地叫她大名。
林鸢抬头,看见沧流的脸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放大。
砰!
远处烟花乍响,天空升起璀璨颜色,一瞬间补上了林鸢漏掉的一拍心跳。
他的唇瓣覆上了她的。
这个吻轻到极致,沧流本能地用手抵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靠近自己,他好像只是想单纯感受她的呼吸,因而温柔又缓慢,耐心地索取着她的气息。
林鸢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木质香味,混合着手中拒霜花的味道。
她半睁着眼,看见沧流如蝶翼般的长睫轻颤,然后冷不丁对上他睁开的眼。
摄人心魄的黑色瞳仁,盛满了温柔缱绻,好似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五彩烟花噼里啪啦在夜色中炸开,将世界照成白昼,由于阴影的关系,他们的这一角反而融进了黑暗里,谁也不曾注意到。
林鸢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原因无它,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整个脸红得好像春日里的桃花。
路人时不时赞叹这对容貌出众的少年男女,还有主动提出要为他二人描绘画像的。
他们走到一处河边,林鸢买来两个河灯,又拿了支笔。
“听说这条河的尽头通往神明居住的地方,若是在上边写下愿望,或许能被神明看见。”林鸢递给他。
“沧流,你的愿望是什么?”
周边有孔明灯升起,烟火倒映在她眼中,沧流的心突然生出些贪婪来。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
“哎,二位请让让。”
有摊贩在搬运东西,这动静让沧流清醒了些许。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写,将河灯放进水里。
“我的愿望,不能让神明看见,否则他会说我太贪心。”
沧流笑了笑。
林鸢心尖好似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涩。
“那我来写,”林鸢拿起笔,“就祝你……”
祝你什么呢?
祝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人族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而妖据说有千年万年漫长的一生。
沧流,这样的希冀太残忍,我的私心如此险恶,希望你在分别后的日子里永远记得我。
林鸢笑了笑,在河灯上写下“愿君长安”几个字。
然后又在背面加了行小字。
她将河灯放进去,看着它一点点漂远。
可沧流,我又怎么忍心真的让你在漫长的岁月里困在这昙花一现般的相遇中?
沧流没问她写了什么。
他们妖族一贯觉得神族高高在上,又怎会真的去实现众生的愿望?
一片白色纷纷扬扬落下,他们同时抬头看。
下雪了。
人们因为这场初雪而狂欢,今年必定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鸢,你该回家了。”一朵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化成了水。
然而林鸢拒绝了。
今日只要一分别,她就再也见不到沧流。
而只要回去踏进林府的门,她此生的种种都由不得自己了。
因此林鸢贪心地想再多争取几个时辰。
她握紧沧流的手,声音很轻:“再多待一会儿,好不好?”
雪下大了。
他们来到一间客栈。
屋子里很暖和,烛火悠悠明灭。
林鸢缩在沧流怀里,任凭他的气息完全包裹自己。
窗外万籁俱寂,她迷迷糊糊地往外看,远处的青山在黑夜里氤氲成一团模糊的墨点。
细碎的呼吸落下时,她出现了幻觉,觉得那山好像被风雪压垮了,冲刷成密密麻麻的泥,淹没到激荡的江河里。
然而山却好好的,她想,或许是被碾碎后又合起来了,如此反复。
极致的,痛快的,罪恶的,欢愉的,一切一切声音,都淹没在凶猛的浪潮里。
林鸢觉得嗓子有些干,屋子里太热了。
她抬头,沧流的眼睛黑得不像话,他长长的墨发垂下来,笼罩住这一方他二人的小小世界。
这真是个妖,美得勾魂夺魄,摄人心魂。
她甘愿沉沦其中,同他一起坠入无尽的深渊。
“别哭。”
睡过去前,有人拭去她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