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烟花乍响,绚烂升空后转瞬即逝。
雪地里被踩出几个梅花印,院子里一道挑着水桶的残影掠过,最后一缸水倒满,沉酌放下担子伸了个懒腰。
小半个时辰来回打满二十缸水,沉酌连大气都没喘一下,蛋花顺着他踩出的深坑跳过来,在他腿边亲昵地蹭,沉酌一把将蛋花捞在怀里顺毛。
“蛋花,你可越来越胖了,”他点了点猫鼻子,“等天气暖和,我去给你钓鱼吃。”
少年将脸放在猫肚子上轻轻蹭了蹭,然后放开:“去吧。”
蛋花喵了两声后跑开了,今晚要守岁,沉酌穿过檐下长廊打算回屋找他们推牌九,走到拐角时看到□□种的梅树间垂下来一节衣角。
他走到树下,雪烬正靠在树枝上喝酒,往下看了一眼:“水打完了?”
“嗯,”沉酌飞身上去,坐在她旁边一截枝干上,“怎么一个人喝酒?”
“你要陪我喝?”雪烬笑话他,“是谁去年除夕醉得不省人事,非要拉着鲤奴跳舞。”
提起这个,沉酌脸一下红了:“那是意外,我也有长进的好不好?”
雪烬闻言扔了一壶给他:“来,看看你有多少长进。”
沉酌打开,先是闻到一阵浓烈的醇香,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地咳嗽起来。
“这不是屠苏酒?”沉酌擦了擦嘴角,“好烈。”
他本来喝酒就不行,方才一大口下去,只觉嗓子被划拉了一刀。
雪烬看他这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对天自顾自地喝,沉酌再不敢进第二口,他顺着雪烬的视线望过去,夜里烟火不断绽放成绚丽模样,燃尽后残留的硝石味弥漫在空中,混合着别家飘来的饭香。
那些光亮落在雪烬眼中,倒映出惊心动魄的瑰丽颜色。
“师父,你为何从来不许愿?”沉酌轻声问。
半晌,他以为雪烬不会回答了,然后风里传来极轻极浅的声音。
“我的愿望,可不能让神听见。”
沉酌没问为什么,默默地抿了一口烈酒,有一个世界充满秘密,那个世界是他近在咫尺也无法涉足的。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不多问缘由。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靠在树干上,雪烬闭上眼假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层厚毯子。
树枝在摇晃,她往下看,沉酌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无奈叹气:“师父,爆竹都吵不醒你。”
少年穿了身天青色流云长衫,玉带束腰,眉若远山,像雨后天空洗净的一抹颜色。
雪烬有些尴尬,她睡觉一向沉,早在寒水那些年多数时间是在补觉,来人间后同凡人一般作息,时常睡不醒。
而且昨晚还说好今早同他们一起包饺子的。
“这什么?”鲤奴拿手的猪肉韭菜饺子,她刚咬上第一口,就感觉咬到什么硬硬的东西,拿出来看,是个铜钱。
沉酌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在这里,鲤爷爷说谁吃到饺子里的铜钱,谁就会有一年的好运气。”
“是吗?我一向不信这些。”
话是这么说,雪烬拿着铜钱往袖子里揣,被沉酌拦住。
他掏出一根红绳,拿过雪烬的铜板将它穿上,然后示意雪烬伸出手腕。
沉酌垂眼认真地将红绳在雪烬的腕子上系成一个结,他长睫微微颤动,动作很小心,甚至是过分小心了,以至于整个过程没有触碰到雪烬一丁点皮肤。
“好了?”雪烬举起手摇晃了下,光打下来穿过铜钱眼忽明忽灭,衬得她手格外细白。
沉酌视线从她的腕间快速收回,声音放得很轻:“连带我的好运一起给你。”
“什么?”雪烬没听清他在低声说些什么。
沉酌扬起一抹笑:“没什么,我是说,愿你福泽绵延,岁岁年年。”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沉酌一打开门,就被人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酌老弟!”
蒋庆双手双脚都跳他身上了,扒得紧紧的,沉酌快要被这猛烈热情弄得喘不过气来,赶紧将人推开。
“庆哥,你怎么来了?”沉酌往他身后看了看,“小伍他们来了吗?”
“没,就我一个,”蒋庆也不嫌见外,大踏步进了门,“不是我说,你们家换了地方,连酒馆也搬了,真是远得稀奇,我走老半天来给你拜年。”
说起这事,沉酌有些抱歉,又不免感动:“庆哥,新年吉祥。”
“哎呀祝你寿比南山,”蒋庆还是一如既往地乱用词,他眼尖瞅到了雪烬,“仙女姐姐新年吉祥!”
雪烬在不远处朝他挥了挥手打招呼,她知道蒋庆是特地来找沉酌的,索性离开去后院找鲤奴做过年吃的糕点。
沉酌给他端了碗饺子出来,蒋庆从兜里掏了些现下少年们爱的新奇小玩意儿,估摸又是从哪些摊上搜罗的,尽数交给了沉酌,同时一脸严肃:“这可是我平时最珍爱的宠儿们,权当新年礼物,你可要好生对待。”
“知道知道。”沉酌拿起一个九连环来回看,动动手指便解开了。
蒋庆刚吞下一口饺子,看到这一幕顿时瞪大眼睛:“有没有天理啊,我当初可是解了好久才解开,你就这么三两下……给兄弟点面子好吗?”
沉酌也有些尴尬,他实在没有找寻到这个小玩意儿的难处。
“哎对了,”蒋庆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近,“我怎么觉得,你家姐姐较从前,容颜没有丝毫变化啊?”
他发自内心地疑惑:“我记得你小时候,她就这样年轻,如今怎么看着还是这样,竟然看上去同你一般大。”
蒋庆有些话还没说,比如折银,永远都是那个十四五的少年模样,鲤奴本来就老,还不怎么看得出来。
怎么看都有点诡异。
沉酌有些默然,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将杏花满酒馆搬走的原因。
时间长了,街巷总有邻居会疑惑为什么除了沉酌在长大,其余人的容颜毫无变化。
归根结底是他们几个懒,变都懒得变一下,索性搬家。
蒋庆见沉酌不说话,以为他是有什么秘密:“哎老实说,你姐是不是有什么永驻容颜的秘方啊?有的话能不能看在咱俩这关系份儿上,帮求一份,我给我姐也弄一个。”
沉酌哭笑不得:“怎么可能?”
“小气,”蒋庆挥挥手,“不说算了。”
他三下五除二将饺子吃完,打了个饱嗝:“薛齐他家里给他寻了个媳妇儿,快成亲了,过段喊咱去喝喜酒。”
“这么快?”沉酌有些惊讶,“没听他说过有心仪的女子。”
“哎,心仪有什么用,”蒋庆擦了擦嘴,“他喜欢的那姑娘家里穷,要送去有钱人家当小妾了。”
“他娘为了断他念想,硬生生给他相了户人家。”
“哎不过我听说昨日你也……”蒋庆用手肘碰了下他,一脸揶揄,“差点当了人家赘婿?”
沉酌脸黑了一瞬:“给你当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蒋庆大咧咧的,“我巴不得有个美貌又家财万贯的姑娘看上我。”
“哦?不要你的小燕儿了?”沉酌挑眉。
一提起这个名字,蒋庆像被点了穴似的,半晌叹了口气:“我怎么都烘不热她那颗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襄……襄……”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沉酌干脆替他说了出来。
“对对对,是这句,她是神女,我却不是襄王,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哎,老弟,哪怕像你一样写文章天天拿甲等,我也有点底气。”
沉酌见他伤怀,只拍了拍兄弟的肩,道出他一贯的观念:“那就换一个喜欢。”
这话蒋庆早八百年前就听他说过了,如今他依旧愁眉苦脸地回答同一句话:“换不了。”
沉酌不理解,也没兴趣理解,他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并不知道痴心一人是什么感觉。
沉酌撑着额头仔细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一直以来的疑问:“小燕儿既然表现得这样,会不会觉得你一直以来是在骚扰她?”
蒋庆瞪大眼睛:“啊?”
沉酌抿了口茶:“我猜的,你别乱想。”
蒋庆的心碎裂了,他觉得沉酌一张嘴有种无声的毒。
过了几日是初五,鲤奴拿扫帚将家中的灰尘清扫出去。
雪烬捏了捏胳膊:“昨日开门迎灶神,今日又是什么神?”
雪烬觉得鲤奴已经入乡随俗得彻彻底底。
“财神!”鲤奴高举扫帚,“最好腰缠十万贯!”
折银这时刚巧走了进来,他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看到鲤奴的动作不由得停住脚步。
“你发癫?”他问。
“去去去,”鲤奴的脸黑了下来,“别把门挡住。”
“我出趟门。”沉酌从一旁出来,他今日换了身墨色劲装,身高腿长,软剑缠腰,隐隐显出一丝凌厉来。
“穿成这样打架去啊?”折银问。
“没……薛齐成亲,我去喝他的喜酒。”
雪烬目送他出门,然后从柜上拿出一张喜帖:“薛齐他娘昨日托人送来的请帖,分明是元宵成亲,我一时忘了给他,怎会是今天?”
鲤奴道:“那他干什么去?”
“怎么还不来?”
蒋庆蹲在草丛里,无聊地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沉酌往外探头看了看:“再等等。”
这是处郊外的山地,四处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他们四人藏在边上的草丛中正等待什么。
“来了来了,快准备。”李小伍眼尖,赶紧报信。
山道狭窄,从不远处那头走过来一队送亲队伍,几人抬着花轿,偶尔能听见轿中传来女子的哭声。
“是小玉!”薛齐听到这个声音有些激动,“她在哭,她不愿意嫁过去,我要去救她!”
沉酌拦住了他:“别急,再看。”
等花轿慢悠悠走到正下方,沉酌和另外几人拿黑布蒙上了半张脸。
“动手。”
他拿起一根木棍率先跳下去,本来以为会耗费些时间,结果一道飞驰电掣的残影掠过,抬花轿的人和旁边守着的几个带刀护卫已经被敲晕在地上。
蒋庆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沉酌就已经结束了战斗。
李小伍眨巴眨巴眼睛,愣怔道:“沉兄,你竟然如此厉害?”
蒋庆张大嘴巴,虽然他时常被沉酌的能力惊到,但还是再一次被惊到:“你早说能这么快解决,我们哥几个刚也不至于紧张到腿抖。”
只有薛齐记起了还在轿中的心上人,赶紧掀开帘子:“小玉!”
听到熟悉的声音,原本害怕到瑟缩的女子一把掀开盖头,扑进了薛齐怀中:“齐哥哥!”
她一身嫁衣泪眼朦胧:“我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不怕,我来救你了,不嫁那糟老头。”薛齐将她拉出来。
小玉出来才看到还有薛齐平时一起玩耍的几个兄弟,一一道了谢后有些忧愁:“可我们以后怎么办?”
“不怕,我们私奔,我带你远走高飞。”
小玉欲言又止,沉酌看出了她的为难,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玉点头:“我继父好赌,欠了钱才将我卖到这家做妾,他们将我强行签了卖身契,被这家人拿走了。”
沉酌轻皱眉头:“拿不回卖身契便办不了路引,原本计划的你们从水路坐船出去,看来暂时得搁置了。”
蒋庆也一脸愁容:“是啊,忘了这层,没有路引,官道通通走不了,到码头如果被抓,可就麻烦了。”
薛齐一颗心高高悬起:“那怎么办?”
他平时相当会出主意的一个人,此刻握着心上人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办法都想不到。
“另外就是,我所嫁的这家,在我之前,他已娶了六位姨娘,”小玉说到这里,嘴唇颤抖了一下,“新婚之夜后不久,都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