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帐幔外覆了层云雾似的轻纱,夜风吹动,便成了一片流动的白云金霞。
纱账外的人影来回忙碌着。
祁青洲独自在云字号的客房中收拾“残骸”,挂好帐幔,擦净桌椅,也将那横在门口的承架移回了原位。
一切收拾妥当,今禾方才推门进来,对他道:“阁主有请。”
祁青洲额角汗珠点点,闻声应了句“是”,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却又局促地停住了。
今禾听见停顿的脚步声,回头看他:“怎么了?”
祁青洲语气温吞:“我……身上有汗。”
今禾瞧着他认真而笨拙的神情,没忍住噗嗤一声:“阁主又不是叫你侍寝,你还要洗干抹净了才去吗?”这话又激起了一阵张皇失措的否认,她掩了唇笑,杏眸上下扫视对方一番,最后落在那人泛起薄红的耳尖上,“罢了,我带你去换身干净衣服。”
……
祁青洲换上了一身圆领玄袍,腰间束带,衣袍刚刚覆过小腿。今禾打量了半天,终于点头称了是:“就这身了,不张扬也不寒酸。走吧,阁主在等你。”
二人返回楼上,绕过楼栏,一路来到了云字号对面的“拨澜轩”。
拨澜轩拨不了澜水,却设了一泓青石汤泉,林霜行在水里泡着等人,结果人忙着打扮久久不来应命,最后泡得她十根脚趾都发了皱。
林霜行擦身穿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景,而后门扉轻响,今禾带着祁青洲进来了。
“人带到了,我走了。”今禾一探头,就见林霜行披着湿发迎风而坐,正冲着她笑,顿时恼道,“还吹夜风,头疼可别叫我。”
房门颇为恼怒地砸回了门框,发出了哐当一声响。
林霜行含笑的眼睛终于落在了祁青洲身上。
他抬起眼帘,瞬间又盖了下去,垂眸躬身:“见过阁主。”
衣箱铜制的把手掩在袖底,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长刀被收,云字号里的摆件他也没舍得砸,故而才借换衣之故,在一楼的货房里寻了个趁手的杀器。
三日前,祁青洲在无常路的暗堂里接了红签,不为钱财,只为消债。
抄家灭门,家毁人亡的血债。
“无常路的杀客,平日里可也会看些闲书、杂谈?”
祁青洲抬头,对上了一双笑意轻晃的眼睛。
“我这儿倒是有一个远在云周昭元三年的,戏台俗闻。”林霜行朝他浅笑,扬了扬下巴,“替我拭发,我便讲于你听,如何?”
祁青洲看向一旁妆案上的拭发棉布,神色有一瞬的僵直,片刻后,他手中使力,那铜把便飞进了袖袋。
……
祁青洲站在林霜行身后,擦拭头发的手一顿,抬起轻阖了窗。
夜风忽止。
“不老山下的棠梨城,有家戏班子很是出名。”林霜行闭上了双眼,徐徐讲来,“其班主原是官宦之后,家中一朝没落,便入了戏门,终年行走于山川湖海、城池乡里之间,听得些什么,便唱些什么。”
祁青洲眼睫低垂,听闻此言,手上动作渐缓。
林霜行眼中的笑意逐渐淡去:“终于有一日,他们唱到了京城。”
昭元五年,大雪纷飞。京城各处燃着爆竹,热闹的人群走街串巷,都听得了不老山下的南柯班子今早入京,夜里将于望月楼登台表演的消息。
于是当夜,承乾大街上车水马龙,望月楼宾客满座,平头百姓或拥在门口,或走上两侧酒楼廊轩,挤破了头也要听上这闻名遐迩的南柯班唱上一段。
钟鸣三声后,戏台开唱。廊轩上倚栏竖耳的百姓听见了一阵铿锵刀鸣,而后声音渐弱,哭嚎忽起。
一道嘹亮的女声高吟了唱词:
[万古忠良,一夜枯骨。莫不是青天白光闪了凤眼,直教那花花螺钿开了洞,飞出这漫天黑鹰,钻骨啄肉,坟头立威——也罢,也罢!岂料着这世事无常,阴阳颠倒!凤鸟生嗔怒,烟瘴千万城……]
发怒的凤凰自然是女帝。铜镜装饰螺钿,而黑鹰响应凤鸣破镜而出,便为帝王鹰犬,意指玄镜阁。
酒楼廊轩上听热闹的百姓洋洋洒洒地散去,最后留下几个心思活泛的书生和先生面面相觑。
……
棉布吸饱了水,林霜行抬手欲接,祁青洲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林霜行抽回手,起身和他对视。
距离太近,近到他能看见女子忽闪的睫羽。就像方才挠在掌心的湿润发丝,他手指蜷缩,不自觉退了半步。
祁青洲看着林霜行映上烛火的的眼睛,终于开口:“……戏班班主,后来如何?”
“陛下曾经亲旨,萧府叔伯伏诛,而祸不及子女,萧沐雨亦然。天子一诺,不会反悔。”林霜行冲他莞尔,“这个故事,是否动听?”
祁青洲像是被那笑容烫了双眸,迅速移开了视线。
“……阁主耳聪目明,既洞若观火,又为何留我在身边?”
声音听上去有些冷硬,林霜行佯装蹙眉,踮着脚又靠近那人几分,轻声道:“因为本大人对郎君你,是一见倾心。”
……
状元客栈外,清晨时边听得吆喝声此起彼伏,山塘坊复于喧闹,昨日之事也早成了店家与客人闲聊的话头,变成了小二嘴里添油加醋的由爱生恨、江湖风云。
“那位耍刀的小哥,昨日他就坐在这里,嗳!就是这儿。”孙记茶点铺的小二指着那外地客商所坐之处,扬眉立目,“他一坐下,就要好酒好肉,豪横十分,那眉宇间呐,却隐隐透露出几分杀气……”
这一桌子的客商皆是水乡口音,闻之睁大双眼,追问:“那然后呢?”
“小的端上了他所点酒菜,看他周身气质孔武不凡,再看他腰间铜刀锃光发亮,慌的转步要走,却听那厢冷哼一声,立时将我惊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小二面露张皇之色,“他声称来此寻仇,喏,就是对面那家客栈,里面天字顶的厢房里,就住着他那背信弃义、攀附权贵的妻子同情夫!”
满座客商皆倒吸一口凉气:“果真如此?!”
却又有人出声质疑:“这杀客来寻仇,为何要同你个小二说这些?”
小二一听这话,立时兴致愈盛:“这位客官问的正是关键之处啊!昨日,他将我喊住,说明情由,竟要我拿一碟豌豆黄糕到对面客栈,您猜这是为什么?”
不等人应声,小二便一拍桌子,一副痛心疾首、欲哭又止的模样:“原来这杀客同妻子,本就是卖豌豆黄糕出身,一路颠沛流离,走到最后,却爱人离散、恩情斩断,他要我送这盘点心于他妻子,是要唤起往日情分,若她还愿回到他身边,他便就此放下夺妻之恨,依旧与她携手,回乡去过卖豌豆黄糕的寻常日子……”
满座客商顿时唏嘘不已,小二长叹一声,转身却撞上了一个抱了食盆的少女。
小二立即笑脸相迎:“客官您慢走!”
今禾微笑点头,然后向前一步,踩上了对方的脚:“呀!实在是对不住,你没事儿吧?”
小二一时间笑的像哭:“……没事儿,没事儿!”
……
林霜行一大早便被楼下喧嚷闹醒,收拾形装推门而出,余光却忽地瞥见了楼下一道出了门又折返回去的身影,于是双臂搭在廊栏上,笑意盈盈地看了过去。
房间里的人在屋门口犹疑不定,半晌后,缓缓推开门缝,抬头就和她对上了眼睛。
祁青洲瞬间热了耳廓,强装镇定,抱手行礼:“阁主。”
“嗯。”林霜行扬眉颔首,下楼走到雅间外,又回过头看他,“你轻功如何?”
祁青洲一怔,低头应道:“尚可。”
“好,去吃早饭,晚上有活儿要干。”林霜行朝他莞尔,推门进去了。
……
云州城西,芳援山。
夜色浓重,隐在林子深处的行路帮人皆朝外探头探脑,似在等待着什么。
“小帮主,早过了时辰了,那姓贾的怕是不敢来了。”一人面露焦急,冲为首的少年人道,“听说这山里有妖怪,再等下去,咱们会不会真碰上啊……”
亥时已过半,贾从湘的行路证还没送来。没有这张纸,他们这江湖野路子的镖局连沧州的外城都进不去。
少年思索片刻,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姓贾的敢骗老子。”他眼珠微转,冷眼望了望那山路尽头,“既然如此,东西照搬,就当是给兄弟们打赏了。”
一声令下,一伙人便迅速穿过树林,沿着山路跑去。
“这山上果真有妖怪啊。”一声嗤笑传来,众人被拦在了半路,互相间皆面面相觑。
少年上下扫视着眼前女子,谨慎发问:“阁下哪路神仙?”
“我可不是神仙,我是来分一杯羹的。”楼出鹤笑道,声音在寂静的山中回荡,玄镜阁人瞬间从远处涌了上来,将行路帮围在了中央。
林霜行缓步上前,微笑着开口:“江湖上谁人不知龙家行路帮出了个少年帮主,年少英才,人人称羡。龙帮主连这官场上的赃活儿也敢接,果真是名不虚传。”
龙成羽沉下了双眸,盯着面前女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霜行笑道:“我们只为劫财,不伤性命。周孝林要你们运的东西,埋在哪里?”
……
芳援山脚,苍树成阴、雾气弥散,行路帮被一个人便把他们一群打趴在地的楼出鹤指挥着,认命地挖开了一颗参天古树盘结的根系。
五箱白花花的银子暴露在了斑驳月光之下。
被祁青洲抵在身前的龙成羽看着那处,眼眶发热,只得撇开头去,恨恨道:“姓周的要我们今夜来此取货,他府里的贾从湘也会送行路证来,但我们等了一个时辰人也没到。”
林霜行正蹲着数钱,闻声抬头:“那岂不是连尾钱也没找?”
行路帮人皆面露菜色,一副被贪官剥削了的模样。
“铭文被凿得干净,”楼出鹤手中把玩着一块银子,“你说这次是谁贿赂那狗官的?”
林霜行的眼神扫过行路帮,最后落定在龙成羽脸上,他立刻瞪眼道:“我们可不知道!他们只这回找了我们,其他事我们一概不知。”
林霜行瞥见他身后的祁青洲,有意无意地总避开自己的目光,低头失笑:“我知道。恐怕每有这么一回都要换地方埋,也换个行路帮转运。”她手底摩挲着那黑木箱子,忽而指尖一顿。
忙着清点账目的觉明也在另一头出声:“这箱子有夹层。”
“每个都翻开看。”林霜行蹙了眉头。
五个箱子的夹层全被剖开,其中一个夹着一张画了地图的毛毡。
“藏宝图!”行路帮中有人激动地喊,然后就被身后的阁人压紧了肩头,默默闭上了嘴。
林霜行接过那地图,低头细看。
山里的风声大了起来。
祁青洲忽然转过了头。
苍树之上,有什么正迅速靠近——
他瞬间拔刀,飞身挡在了林霜行身前。
一个黑影突然自树梢而下,重重踢在了他的肩头。祁青洲闷哼一声,扣住林霜行的手腕往后一拉。
“啊哈哈哈哈!”那人却笑得恍若疯魔,眨眼间便已靠近,一把夺走了林霜行手中毛毡。
楼出鹤与几个阁人立即追了上去,其余人皆围在了林霜行身边。
无人在意的龙成羽大吼一声:“拿银子!”行路帮人一个个挣开了束缚,将银子揣进衣领和裤兜,转身就跑。
“多谢了!”龙成羽便跑边大笑道,“下次有活儿找我啊!”
林霜行咬着牙:“都去追,地图和银子,全都给我追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