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三年的五月,桃李初谢,榴花未绽,万物在微风中苏醒,连巷尾石板缝隙里的青苔也悄悄透着新绿。
风裹着柳絮漫过棋盘街,杭令薇蹲在卖西域香料的摊前挑拣**,青缎绣鞋碾过青砖缝里新冒的苔花,惊起几只啄食糕饼碎屑的灰雀。
她今日借口替魏氏采买浴佛节香烛偷偷和丫鬟茗烟溜出府,实则是为了考探新制的甘油香药有无可能面世,救治更多百姓——那琉璃瓶正裹在荷包里,贴着袖口,微微发烫。现在她力微,只能以自己现代的知识尽力地尝试能否在这个时代为世人带来什么便利了。
反正现在也没有办法回去,那不如心安的在这里呢。
杭令薇想着,忽闻东头騞然一声马嘶,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只见个玄色短打的少年被撞翻在路中央,箬笠滚落处露出半张苍白如冷玉的脸,眉骨处一道新鲜血痕正汩汩渗着朱砂色。
"让开!惊了督公的车马,仔细你们的皮!"东厂忠犬太监的马鞭破空抽来,杭令薇已闪身挡在那少年跟前。
她解下腰间禁步掷向那领头连接着红木马车的枣红马的眼眶,鎏金铃铛里的硝石粉末随撞击迸散,惊得马匹扬蹄长嘶。
"这位公子怕是折了腿骨。"她蹲身时裙裾扫过少年染血的皂靴,指尖迅速摸过他胫骨——还好只是脱臼。少年喉间逸出闷哼,气息里混着龙涎香与铁锈味,这矛盾的味道让她动作微滞。
东厂番子的皂靴声自巷尾逼近,杭令薇不及细想,扯下披帛缠住少年伤处。那布料浸过曼陀罗汁液,镇痛效果堪比现代麻醉剂。
"得罪了。"她低语着握住他脚踝猛然发力,骨节归位的脆响混着远处佛寺钟声,竟有种诡异的禅意。少年咬破的唇角血滴滴在了她手背,温热如融化的胭脂,他腰间坠着的螭纹玉牌擦过她腕间,刻痕恰与那日英国公府太湖石后的暗影重合。
"追!往西市去了!"番子的呼喝近在咫尺。
杭令薇瞥见少年袖中滑出的奏折残页,朱批的"准"字被血污浸透,突然想起父亲前夜密谈时提到的"郕王请奏减免山西赋税"。她将香囊中的玻璃瓶塞进少年掌心:
"这药是小女特制的,若公子不嫌弃,含三粒于舌下,痛时可救急缓解。"转身抓起边上摊位的胡椒面撒向空中,辛辣的烟雾瞬间模糊了追兵视线。
少年攥住她一片衣袖,扯断的珍珠纽扣滚进旁边的小巷子内。“多谢姑娘相救,小王不胜感激!”朱祁钰拱手向杭令薇行了个礼,“今日若没姑娘,小王或许难逃此劫。”话未说完已被杭令薇推进香料摊后的暗巷,杭令薇瞥见的是他腰间蹀躞带上的错金螭纹——这正是大明藩王的身份标志。
“王爷是......?”杭令薇心中已经猜到个大概,不过还是问了出来。
正统年间,王爷,未就番尚留京城......
“小王是当今郕王,朱祁钰。再次谢过姑娘。”少年再次拱手感谢。
果然是他,郕王,景帝,代宗......他竟然与她读史书时想出的朱祁钰一模一样,不过更添了几分温润。
在杭令薇眼中,朱祁钰像是一柄藏在锦缎里的薄刃剑,温润如玉里却淬着寒光。玄色衣袍沾了血与土,却掩不住通身的气度。他的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格外深邃,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温软,偏那瞳仁黑得惊人,望人时如同两丸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冷而亮。鼻梁上一道新鲜伤口还在渗血,反倒给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添了几分生气,薄唇紧抿成线,下颌绷紧的弧度像是刀削出来的。
他起身时身形比想象中挺拔,虽因伤痛微微佝偻着背脊,却仍比杭令薇高出半头。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虎口处却又有习武磨出的硬皮——这矛盾在她扶他时格外分明。最让她心惊的是他腕间那道旧疤,狰狞地横亘在青色血管之上,像是有人刻意要斩断什么。当他攥住她衣袖时,力道大得惊人,指尖温度却低得不似活人,仿佛骨子里都沁着皇家的寒意。
“给郕王请安,方才小女僭越了。”杭令薇行了个万福礼,发间的发钗迎风摇曳生姿。
“无妨无妨,小王从不拘泥于礼数,况姑娘还是我的恩人。”话未毕,耳边又传来东厂探子的马蹄声。
“这里不安全,小王带姑娘去一个地方。”说着拉起了杭令薇的手,向南坝河奔去。
在朱祁钰这里,杭令薇的出现,仿佛是一道划破他这漫长的,低微的人生当中阴霾的月光,清冷皎洁,却偏偏带着令人心悸的温度。她蹲下身时垂落的发丝扫过他手背的触感,像春日的柳枝拂过冰封的湖面,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的眉不似寻常闺秀那般精心修剪,反倒带着几分自然的英气,蹙起时眉间会现出一道浅浅的竖纹,专注的模样像是能看透世间一切伤痛。
最让他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得过分,望人时清澈见底,却又在深处藏着星辰般闪烁的光芒。当他疼得眼前发黑时,那双眼就成了唯一的焦点,坚定而温柔,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她为他包扎的手指修长灵活,指尖微凉,触碰伤处时却带着不可思议的轻柔,让他想起幼年生病时,母亲那双同样能抚平一切苦痛的手。
暮色染北平城墙时,杭令薇在护城河边洗净手上血污。翡翠坠子在水面投下幽绿光斑,忽见倒影里浮出个玄色身影。朱祁钰的皂靴碾碎岸边的荠菜花,他望着杭令薇的背影,将半块残破奏折投入河中——那是他冒死为山西饥民请命的减税疏,此刻墨迹在涟漪中化开,却不及那抹月白裙裾在他眼底漾起的波纹深邃。
“王爷为何扔掉?皇上不是准了?”杭令薇迷惑的问道。
“皇兄要是真心的准奏,今日就不会上演这一出了,那这奏章留着只能招惹杀身之祸。”朱祁钰叹道。
杭令薇刚想再问些什么,只听见远处茗烟呼唤她的声音,“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我们该回府了,今日出来的太久。”
“好,等下。”杭令薇说着,向朱祁钰走去,微微俯身,“王爷若是伤口还未痊愈疼痛,可差人去杭府寻我,我再赠药予王爷。”说着就要与茗烟同行回府。
“杭姑娘,等下......”朱祁钰拽住了杭令薇的手臂,偌大的力道让杭令薇差点撞入他的怀中,“小王冒失了。”朱祁钰许是觉得男女之间这样有些失了气度,慌忙的放开了他拉住杭令薇的手。
他解下颈间金螭璎珞圈塞过来,龙眼大的翡翠坠子还带着体温:“姑娘且收此物,他日......就当小王今日的谢礼了。”朱祁钰的脸颊涨的通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用,王爷太客气了,哎呀.......”杭令薇有些吃惊朱祁钰的突然送东西给她,竟冒出了几句现代的词汇。
远处的茗烟又在催促着她,她望着手中还不回去的翡翠坠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小女就先收下王爷的厚礼了,若王爷伤口还疼痛一定去杭府找我啊,锦衣卫杭千户家。”杭令薇为了不让气氛变得诡异且尴尬,说完就跑开了,留着朱祁钰在原地。
暮色中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月白色的裙裾在晚风里翻飞如蝶,发间银簪折射着最后一缕天光,在他眼底烙下灼热的印记。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藏在书房暗格里的那首未写完的诗:"偶遇惊鸿影,辗转思量久"。翡翠坠子离开指尖的瞬间,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舍不得"——这陌生的情绪来得如此汹涌,让素来冷静自持的郕王殿下在回府的马车上,不自觉地摩挲着掌心里她留下的温度。
回到杭府,杭令薇呆坐在案几之前,看着眼前朱祁钰送她的吊坠,思绪不由得飘远。暮色里他站在南坝河边的样子,像极了史书上写他的命运那般。玄色衣袂被晚风掀起时,隐约可见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错金螭纹玉饰——那螭龙张牙舞爪的模样,与他此刻沉静如水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反差。杭令薇恍惚想起网络词条上的那幅流传后世的景泰帝画像,画中人也是这般,明明端坐在暖阳之下,整个人却仿佛随时会化入阴影之中。
最难忘的是他递来翡翠坠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掌心的触感。那一瞬他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不为人知的湍流。而后又迅速归于平静,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这让她无端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密封的化学试剂,看似平静无害,内里却藏着足以改变结局的能量。
夜深人静时,朱祁钰对着烛火凝视那枚琉璃药瓶,眼前又浮现她递药时微微抿起的唇角。那抹淡粉像是御花园里最早绽放的樱瓣,说着"得罪了"时露出的专注又温柔的神情,莫名让他想起年少时偷偷喂养过的那只踏雪寻梅。他突然惊觉自己竟在回忆这些细枝末节,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这认知让他耳根发烫,却忍不住将翡翠坠子的另一枚从暗格里取出,轻轻贴在唇边。窗外雨打芭蕉,他恍惚又闻到她发间若有似无的香气,不是宫中常见的龙涎,而是雨后青竹般干净的芬芳。
更漏三更,郕王府书房烛火摇曳。朱祁钰摩挲着琉璃瓶上古怪的刻痕,窗外忽有灰鸽扑棱棱落下,足环密信写着:
"王振疑西山陨星有异,已派东厂暗探。"他取下发间银簪挑亮灯芯,火光在翡翠坠子上折射出奇异光晕,恍如那少女眸中一闪而逝的星芒。
我要护着她,尽全力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