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文训做了真正的夫妻之后,蕙卿终于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
她跟李夫人说,文训身子不好,应当多休息,而且她睡得晚,容易闹文训,应当有个自己的房间。蕙卿也承诺,以后每个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她再与文训圆房。
李夫人做了十八年的母亲、十二年的寡妇,没人比她更清楚,一个健康的子嗣对于一个处处失了倚仗的女人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李夫人看文训比看自家都重,现下她见蕙卿如此设身处地地为文训着想,自然没有不应的。蕙卿的乖顺,令她满意。李夫人当即就唤来管事的费嬷嬷,将新房不远处的瑞雪居收拾一新,予蕙卿住下。
瑞雪居不大,本是周家置在园子里的客房,自文训父亲殉国、二房老爷搬去京都,家中久不来客了,这屋子常年无人居住。因瑞雪居与文训新房只隔了一道院墙,李夫人才把这地儿拨给蕙卿。不大的院落,由三间房围圈起来。蕙卿住在坐北面南的主屋,窄长的房型贯穿东西,浑似蕙卿乡下老家的平房。
主屋由两扇透雕落地花罩隔断成三间。正中作会客之所,摆了两把太师椅,椅上垫着半旧的靠背。东厢作寝居,搁架子床、妆台、落地大衣橱、四扇屏风等物。西厢作餐厅,窗下是罗汉榻,两头置高脚小几,几上摆盆栽老黄杨,中间是方圆桌。三间屋子,玲珑别致,四角俱全,可惜太小,放在蕙卿家里,顶多就是一间主卧加上一间次卧的体量,却几乎把人的吃喝拉撒睡都框在里头。
但也足够了。这是蕙卿用身体换来的,再小她也珍惜。
外头还有两间小屋,更小,跟次卧差不多大。东边那间作浴房,可烧水,另外也搁了些杂物,西厢房原本说给伺候蕙卿的那两个丫鬟住,但蕙卿不要人伺候,就把丫鬟仍旧留在文训新房。
蕙卿搬到瑞雪居后,她的东西也一齐搬过去了。衣物器具是不消说的,她的复习资料也被搬过去。在不用去新房尽“义务”的日子里,蕙卿就伏在用膳的圆桌上,镇日默写高考必背古诗文名句。刚开始她还能给自己出几道数学题,后来日子久了,回家的希望渐渐渺茫,她慢慢发觉自己对数理化的感知也越来越弱,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些古诗文名句。
但她没放弃,只要她没死,总还有回家的希望。只要能回家,她就总得高考,总得继续她陈蕙卿的大好人生。
逢五、逢十的日子,蕙卿去新房履行义务。每一次,文训躺在床上,锁着眉心看她面色平淡地坐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碎掉。蕙卿觉不到快乐,似乎也没有悲伤,整个人像副壳子,坐他腰上麻木地动一动。等事情结束,蕙卿披衣就要走,文训拽住她的手:“你明天来不来?”
蕙卿不想看他:“跟娘说好了的,五天一次。对你身体好。”
文训愣了愣,哑声道:“那你明天来温课罢?”
蕙卿甩开他的手:“我那儿有地方!”她趿着鞋子跑回瑞雪居,小丫鬟已经把热水烧好了。
洗过澡,擦干净,蕙卿重新趴在圆桌上默古诗,今晚的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似的。等她回家,陈蕙卿就还是那个陈蕙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陈蕙卿。
蕙卿嫁入周府五个月的时候,李夫人请来郎中给她把脉。脉象正常。六个月的时候,脉象正常。七个月的时候,脉象正常。李夫人忍不住了,要郎中给蕙卿开催花吐蕊的助孕之药,郎中犹犹豫豫地说:“少奶奶根基健旺,除了有些神思倦怠,并无别的不适。只怕……只怕根因不出在少奶奶身上。”
哦,既然不是蕙卿的原因,那只能是文训了。
李夫人便给文训灌了一个月的苦药,可蕙卿的脉象依旧正常,倒是文训眼下青黑,饭也进得比往常少了许多。
彼时已到了腊月,处处喜气洋洋预备新春,好不热闹。唯独文训靠在床上,一日三顿苦药灌进肚里,人也像被腌苦了,等闲不爱理人,也就蕙卿说话他还略听一些。蕙卿一开口,他就问:“今天还有话本子故事么?”“今天还来温书么?”吓得李夫人赶紧给他停了药。
见子嗣如此艰难,李夫人背地里狠狠哭过几场,终于又在腊月二十日那晚上寻到新的生机。
腊月二十,周府上下忙着洒扫除尘,李夫人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带着心腹嬷嬷出去了,向晚才回来。
归家后,李夫人又神神秘秘地把蕙卿喊过去,先是说给她裁了一套过年的新衣裳,等蕙卿换上试穿了,李夫人才拿出一只装了数十颗漆黑大药丸的桑皮纸包。她捧着大药丸,如敬神明,煞有介事地同蕙卿说:“这是普罗寺的大师给的,吃了它,你跟训哥儿就能怀上了。”
蕙卿敛了敛眸,取过一颗,干脆利落地就往嘴里送。
李夫人拦住她:“不是给你吃,给文训吃。”
蕙卿点点头:“那我现在去喂他。”
李夫人再拦住她:“不是立马吃,要你先含住,含得这药丸水渍渍的,再给文训吃。”
蕙卿皱皱眉:“行吧。”说罢,就要送进嘴里。
“诶!不是!”李夫人慌忙扯住蕙卿的手,“不是含在这个嘴里,是……是下面那个口儿。”李夫人赧然说着,她的面皮也微微发烫了。
蕙卿怔了怔,旋即把药丸丢在地上:“人骗你的!”她忍不住哽咽了,“这你怎么能信?你傻啊!什么病要这么治的?”
李夫人忙扑到地上把药丸捡起来,拢在掌心拿帕子仔细擦了擦,温声劝道:“这不是骗人的!城北那个蔺家,老爷子六十了,就是靠这个方子终于养了个儿子。这是有依据的!这叫滋阴补阳,文训阳气太弱了,又残了腿,猛地给他补阳气,他受不住。前时给他喝药,他可不就越喝越难受么?所以现在要采你的阴,去补文训的阳。蕙卿,听话,啊,这可是为了你们俩好。日后娘死了,你们两个就靠这个孩子了。等这事好了,娘再给你置办一套点翠头面。乖,听话,啊。”
蕙卿哭起来:“疯子!蠢货!昏了头了信这样的话!你咋不自己含着给你儿子吃!”
李夫人一怔,扬手掴了蕙卿的脸,尖声啐道:“小娼.妇嘴里不干不净!我是你婆母!”
蕙卿人傻了一瞬,意识到被打后,她赤红着眼,冲上去与李夫人扭打在一起。蕙卿年轻力壮,几下就把李夫人按在地上,扯着她的头发。
动静很大,仆妇们被惊动了,匆匆忙忙赶过来。拉开蕙卿与李夫人后,费嬷嬷瞪眼骂起蕙卿:“下贱种子连婆母也敢打,反了天了!”说罢,走上前来,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扇得蕙卿头晕脑胀。
她被拖下去。还是从前关她的那个库房,木床板又冷又硬,夜半醒来,后背仿佛有老鼠在窜。蕙卿蜷缩身子,抱紧膝盖,人生又无望起来。
腊月二十二,蕙卿被接出来。还是像前一次那样,李夫人如慈母般好言好语喂她吃粥,派人给她洗澡,等蕙卿妆扮一新了,李夫人拿出两颗药丸,郑重交给她:“一晚上含两颗,明天训哥儿早上吃一颗,午后吃一颗。”她添补道,“别耍小聪明,你含没含,我和嬷嬷们都看得出来。”
蕙卿指尖捻着黑丸子,咬着唇,声音破碎:“……哦。”
漆黑的夜,丫鬟们烧好热水,便都回屋宇阔落、烛火明亮的新房休息了,瑞雪居的旧房子里就蕙卿一人。
她沐浴干净身子,拿布巾把身体擦了又擦。烛光昏暗,她肌肤却白皙细腻如凝脂,浑似古画里的仕女。仕女!蕙卿心头一惊,忙掰过膀子去看,好在小时候打疫苗留下的疤还在,她稍稍松了口气。
蕙卿这会儿只穿个鸳鸯红肚兜,别的再没有了。她找了个铜盆,把李夫人予的两颗黑药丸丢进去,叉开腿,骑在盆上,捻了颗药丸,颤巍巍地摸索塞药的地方。
浑身都在颤,连眼泪都是扑簌簌地滑落,啪嗒啪嗒,像细长的雨丝连绵不绝。
第二颗临将吞没之际,格扇门猛地教人哗啦推开。
蕙卿吓得浑身一哆嗦,缓缓抬头,只见屋门大敞,逆光立个猩红官袍,指尖夹着一顶黑漆漆的直尾幞头,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猩红官袍在瞥见蕙卿后,蓦地收住脚步。
她一寸一寸地上移目光——是个生脸男子,身量颀长傲岸,下颌绷得死紧,黑瞋瞋一双星目,长眉压眼,脸廓与文训有几分相像,周身绕着酒气,这会儿也正居高临下地审视蕙卿。
蕙卿吓得不敢动。
在见到屋里蹲了个小姑娘后,周庭风的酒醒了泰半。他恍惚想起来,这里是瑞雪居,不是他的书斋。啊,他又走错了。
他低头看着这丫头,脸生得很,大约又是大房买来的。只穿了件绯红肚兜,旁的地方皆露出来,白皙纤细的四肢,亭秀宜然。脸庞躲在烛光阴影里,看不大清。再定睛时,方见这丫头骑在盆上,大概是洗身子罢?周庭风预备着收回眼风,可一错眼,盆里怎生没水?
来不及细想。
啵儿——
好像是什么从注满水的罐口弹出来。
咚咚咚……
好像是什么东西在铜器上滚动。
周庭风看见铜盆里越跳越低的一颗黑球,瞳孔骤缩,额角青筋也渐渐绷起来。他一把扯起这丫鬟的臂膀,骂道:“贱奴!在主子家还敢发.浪!”慌乱间才发现小丫鬟满脸都是泪,一双黑眼睛圆咕噜的,噙满了豆大的泪珠。
他心头一软,手劲也松了。
小丫鬟忙挣脱开,跑回衣架边取了缎袍披在身上。只是走动间,地上又掉下一颗黑球。
蕙卿扯紧衣襟,狠狠骂道:“流氓!色狼!再看你眼里长痔疮!滚!给我滚!”
周庭风眯了眼,撩袍蹲身,捏起铜盆里的黑球。黏着水,捏一捏,还是软的,应当是枚丸药。他脸色愈沉,抬眸睨向浑身发抖的女孩儿,硬声问:“你弄这个做什么?”
这种腌臜玩意儿,未必她这个年纪就能想到。
周庭风又添补了一句:“周家如今我做主,想仔细了,如实回答。胆敢说谎,拔了你的舌头喂狗。”
他能做主?
“你能做李太太的主?”蕙卿小心翼翼问道。
周庭风敛眸:“能。”
“你是京都那个二爷?”
周庭风懒懒“嗯”了声。
蕙卿见他一身官袍,手中还有顶直尾幞头,应是个当官的。能在周家随意进出的官员,那必定是二房的那位叔父了。蕙卿忙把缎袍紧了紧,小步跑近。她跪在周庭风跟前,双手合十,哭道:“求您救救我!大人,求您救我一命!”
缎袍一荡,虚虚掩映出里头的好风景。
周庭风错开眼,让蕙卿先把衣裳穿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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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