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铁锅又沉又爱生锈,擦一次费草木灰,也不知你们图什么。”
陈洋见沈风禾正对着那口铁锅熬油,冷嗤道:“大唐的吃食,本就该蒸、煮、炙,突显食材的本味。”
大理寺这几口铁锅,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厨役申请的。
此人来自岭南,整日里就与他们说道如何炒那些海鱼海蚝,说什么大火快炒才够鲜。他们俩因为做饭的方式互不对付,终是动起手来。
陈洋眼下想想,还心疼他的那两颗牙。
自从那厨役走了以后,这几口铁锅便成了摆设,也不常用。
沈风禾倒是很喜欢用铁锅。
她握着长柄轻翻动油丁避开溅来的油星。底下的火燃得正旺,油丁在锅里渗出油,缩成浅褐色的脂渣,浮在金色的油脂上轻轻晃动。
沈风禾把竹筛架在油罐上,用双手端起铁锅。这锅确实沉,她得借着腰劲。
清亮的油顺着筛眼缓缓流入大碗中,滤完油的脂渣再倒进盆,撒上少许盐,香气扑鼻。
灶里的火从旺烈渐渐转成余烬,这么大半扇豕肉,沈风禾守着铁锅熬了近一个多时辰。
不过冬日守着灶台倒是暖和,她等油时,还能坐下来吃几口茶休息。
锅里的豕肉熬出满满几罐油,剩下的脂渣鼓鼓囊囊堆了一大盆。
沈风禾舀了半碗脂渣,撒了一小撮安息茴香。粉末撒在温热的脂渣上,一时间辛香味更浓。
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脂渣外脆里酥,油香在齿间炸开,安息茴香的微辛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越嚼越香。
“妹子,都忙好了咋还在这。”
吴鱼看了眼沈风禾额角的汗,“累不累,灶火烤了这半天,歇会儿呗,油晾着也不碍事。”
沈风禾点点头,“还好。”
趁着油凝固的功夫,沈风禾和吴鱼一起端着碗,到饭堂歇脚。
她把那碗撒了安息茴香的脂渣端到木桌上,“鱼哥,尝尝?”
吴鱼嗅了嗅,拿起一块脂渣嚼了两下,咂咂嘴道:“哟,是安息茴香,妹子你可真舍得,这东西还挺贵。”
“就放了一点点。”
沈风禾笑着继续拿了一块,“尝个新鲜味罢了。”
两人吃茶嚼着脂渣,越吃越香,话也多了起来。
吴鱼嘬了一口茶沫子,问道:“说起来,妹子你这几日上下值可得小心些......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害怕。”
“什么事?”
“你可知晓长安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猫鬼吃人传闻?”
吴鱼压低声音回,“就是咱们少卿大人今早去查的案子。”
“猫鬼吃人?”
沈风禾愣了愣,“我没听过,这是怎么回事?”
“你居然不知道?”
吴鱼有些意外,“这传闻都传了小半月了,说每到夜里,就有猫鬼出来作祟,专挑独身行走的人,先吸光人的血,再把人丢进渠里溺死,死状可吓人了!”
“这传闻......靠谱吗。”
吴鱼嚼着脂渣继续道:“怎么不靠谱?我听他们说,那巨猫出没,模样瞧着比熊还大。”
他转头看向沈风禾,一脸郑重:“妹子,你下值可得趁早,夜里在家门窗也得关严实了,最好有个男人陪着。”
沈风禾应道:“嗯,我家中有郎君。”
“啊?”
吴鱼眼一瞪,嘴里的脂渣差点掉出来,“你居然成亲了?瞧着这般年轻,倒没看出来。”
沈风禾没多解释,拿起一块脂渣慢慢嚼着。
“那就好,有郎君在,总安心些。”
吴鱼松了口气,又要往下说猫鬼的传闻,饭堂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狄大人!”
吴鱼见了来人,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转头扯了扯沈风禾的衣袖,“妹子,这是咱们大理寺的狄寺丞,快拜见狄大人。”
“不必多礼。”
方才沈风禾一直在后厨忙活熬油的事,未见狄寺丞,当下才是第一眼。
他很瘦,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不知为何,沈风禾虽从来没有见过他,但记忆深处总觉得他应该更壮实一些,更精神一些。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狄寺丞淡淡开口问:“沈娘子有话要说?”
“没,没有,只是觉得狄大人......看着清瘦得很。”
沈风禾自己十分疑惑,她对狄大人的记忆到底从何而来。
吴鱼吓了一跳,连忙打圆场:“狄大人,妹子是直性子,您别见怪。”
狄寺丞却不以为意,反而捋了胡须笑了笑,“无妨,本官向来吃得少,自然胖不起来。”
很快他看向吴鱼,“方才听闻你们在说猫鬼?”
吴鱼喏喏道:“是,是坊间的传闻......”
“世上无鬼。”
狄寺丞严肃道:“所谓猫鬼,不过是装神弄鬼害人的奸徒,借传闻掩人耳目罢了。日后在大理寺内,不要传这些。”
吴鱼连忙点头哈腰。
陈洋淘完粟米蒸上,想吃口茶歇会,眼睛一眯便见到狄寺丞又来了。
他笑问:“不知狄大人晚食想用些什么?蒸羊,煮酥酪,或是炙块羊肉,大人吩咐便是!”
“方才午间尝过沈娘子的葱油面,觉得滋味不错,眼下还是想用些沈娘子做的。”
陈洋嘴角抽了抽,“这......狄大人,沈娘子做的葱油面虽不错,但总不能一日都吃葱油面,还是换些精致的菜式。”
葱油面葱油面,一天到晚就知晓葱油面。
狄寺丞没理会他的话,向沈风禾询问:“沈娘子今日除了葱油面,还能做别的?”
沈风禾心里一喜,笑道:“自是可以!”
她真想让狄大人胖些。
“那去做吧。”
沈风禾得了准话,转身就往后厨去。
灶里重新添了柴,豕油滋滋作响时,沈风禾用切碎的葱白呛出鲜香,再舀了一大勺金黄的脂渣。洗净沥干白菘肥厚脆嫩,她特意切成方寸的块,一起倒进去。
沈风禾握着铁铲翻炒,白菘在铁锅里翻滚,渐渐软塌下来,再加些热水慢慢炖着。
又做一道蟹黄豆腐,用咸鸡子黄充当。
她另起一锅,舀了半勺油烧热,将咸鸡子黄末撒进去,一边撒一边搅拌。加水沸后,再滑入豆腐块,用勺子轻轻推搅,让豆腐染上了诱人的暖色。
出锅时勾少许薄芡,又滴胡麻油提味。
吏员们嗅着味,三三两两地往饭堂涌,远远就听见有人喊:“闻着这香,我猜是沈娘子,我先去也!”
几阵风刮过。
沈风禾添了脂渣炖白菘和蟹黄豆腐还没一会,饭堂便来了不少人。
吏员们见菜端上桌,拿了碗排队去添。
脂渣炖白菘油光锃亮,蟹黄豆腐更是诱人,细腻的豆腐混着金黄的汤汁,香气四溢。
小吏将脂渣炖白菘盖在粟米饭上,脂渣和白菘此刻已经炖烂。
汤汁融进饭里,脂渣酥软,白菘清甜,随着粟米饭一块进嘴,又香又下饭。
狄寺丞用勺子将蟹黄豆腐与粟米饭拌着吃。
豆腐细腻如凝脂,汤汁金黄鲜亮,一块拌入到粟饭中,与之混合。
粟饭变得咸香诱人,口中一呡,温润带沙,一时间竟真分不清是鸡子黄还是蟹黄的风味。
狄寺丞满意失笑。
说不定来了大理寺,他真要长胖了。
两顿菜下来,饭堂里只剩下碗筷碰撞声和赞叹。
吏员们埋头苦干,或是就着蟹黄豆腐扒饭,或是专挑脂渣吃,也有钟爱吃清甜的白菘帮子的。
“陈厨,饭不够了!再蒸些粟米饭来!”
陈洋应了一声,转身往后厨走。
他瞥了眼灶台边那口铁锅。
豕肉这东西做不好总有腥味,他以往总觉得不如羊肉鲜嫩,没想到熬成脂渣炖了菜,这般受欢迎?
他快速淘好米,放进甑里蒸上,转身又看向那盆剩下的脂渣,忍不住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口感酥脆,混着淡淡的盐味,滋味美妙。
陈洋砸了砸嘴,吃了半盆。
后厨的碗筷收拾得飞快,吴鱼和剩下两位厨役盯着一边摞着空荡荡的瓷碗,只觉今日洗碗真方便,竟刮得这样干净。
沈风禾擦干净灶台,收拾好自己的挎包准备回家。
窗外又飘起了雪,落在地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她这雪看着不大,可天黑得快,要是耽搁,坊门一关可就麻烦。
沈风禾披了斗篷就往外跑。
大理寺的门口,陆瑾立在一旁。
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漫天飞雪。
沈风禾下意识停下脚步,低声唤道:“少卿大人。”
陆瑾迈步走近,伞沿微微倾斜,将她罩进一片无雪的天地里。
“无人在旁,可不唤这个称谓。”
沈风禾轻轻“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郎君忙完了吗?”
“没忙完。”
陆瑾走在她身边,“卷宗要分析,线索要梳理,本是忙不完的。”
“那郎君为何在......”
“案是要办,家中也要顾好。”
陆瑾的声音依旧温和,“天快黑了,雪又下起来,最近长安不太平,我随你一同回去。”
他说着,自然地侧身,将伞往她那边又倾了些,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雪。
“走吧,再晚些,坊门该关了。”
一路走来,雪似乎落得更密了,陆瑾手中的油纸伞稳稳罩在两人头顶。
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你靠过来些。”
沈风禾“啊”了一声,连忙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几乎要贴上他的胳膊。
陆瑾低头看了眼她斗篷上的雪,替她掸了掸,“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这般拘谨。”
难道不是吗......
沈风禾想。
沉默又着往前走了一段路,雪落在伞上,偶尔飘上两人鬓发,簌簌有声。
陆瑾忽然伸手揉了揉眉心,伞也跟着晃。
沈风禾察觉到他的异样,抬头看向他:“郎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两人靠得极近,他身上的柚花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
他低声暗哑,“没什么,快些回家。”
阿禾:嗯,不是洪水猛兽吗[托腮]
陆瑾:陆珩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这般怕他[化了]
(蟹黄豆腐用鸡汤吊,会更好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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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同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