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地儿吧。”
今年长安的雪下得没章法,垮了枝丫,满目皆白。
车夫的眉毛胡子沾满冰碴,挥鞭的手冻得直打颤,骂骂咧咧地拽着缰绳,“这鬼路,马儿也不愿走,张嬷嬷,您请下车。”
车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张嬷嬷穿着件夹棉半臂从马车上下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搓着手,朝着手心哈了几口气,“我大唐竟有这样的破地方,路没路样,风大雪大的。老爷也是,好好的姑娘不嫁,偏要找这么个乡下养的丫头,还得我亲自来接......”
二人问了好一番路,走得浑身僵硬,才见一座寒酸又单薄的土墙小院。木门虚掩着,只在门环上缠了圈干稻草挡风,有炊烟自院中升起。
车夫使劲吸了吸鼻子,“好香。”
从院中飘出的香气随着炊烟在雪天里弥漫,让忙着赶路的两人腹中咕咕作响。
张嬷嬷冻得嘴唇发紫,脑袋昏沉得几乎要栽倒,哪还有方才骂人的力气。见木门虚掩着没锁,她也顾不上礼数,让车夫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而入。
院儿小得一览无余,屋檐下简陋的小泥灶柴火烧得正旺。
她昂首一瞧,灶上正咕嘟咕嘟炖着鸡。鸡肉与各式香蕈攒了一锅,瞧着闻着,都勾人得很。
灶边蹲着个戴耳衣的小娘子,正低头往灶膛里塞才掰好的柴火,捅了捅灶芯。
听见门响,她握着柴火转过身来。
乌发轻挽,鬓间红梅。
一身青襦裙,外套褐色对襟夹棉披袄,穿着倒是素,偏生那张脸却生得极出挑,双眸澄澈,香腮似雪。
院墙根下栽着一株腊梅,疏枝横斜,缀满花苞。几朵早开的,在白雪映衬下艳得恰到好处,与她的眉眼交相辉映。
这丫头竟生得这般模样?
张嬷嬷嗬出一口白气来,怪不得听旁人私下提过,她的娘原是吴郡顶顶有名的花魁娘子。
她抬眼,疑惑道:“您找谁?”
张嬷嬷这才回过神,摆出几分恭敬的态度。毕竟是老爷认下的姑娘,身份不同。
她熟络道:“这位娘子可是姓沈,名风禾?”
沈风禾偏着脑袋望她,点点头。
“哎唷,那便对了!”
张嬷嬷松了口气,连忙躬身回话,谦声道:“老奴张嬷嬷,奉老爷的命,专程来接您去长安城享福呢。”
沈风禾蹙蹙眉,“哪个老爷?”
张嬷嬷又哈出几口气,急声道:“就是姑娘您的爹。”
“我爹啊。”
沈风禾扔下柴火,在一旁的瓦缸里净了净手,侃了一句,“我爹前两年就得病死了,就葬在村东头的坡地里。”
“呸呸呸......姑娘可不敢胡说!”
张嬷嬷连忙回,“您的亲爹,是长安著作佐郎沈岑沈大人,正六品上的朝廷命官,身子康健得很。”
“噢。”
沈风禾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过身去。
人牙子,大冷天也不容易。
她重新走回灶台边,将案上揉得光润的面团灵巧地揪成小剂子,在掌心按扁,露出的半截手臂在一揪一按时,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铁锅边缘还留着一圈热的空隙,她顺着锅壁将饼子一个个贴上去。饼子触到热锅,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面香满院。
做完这些,她才拿起木铲,从咕嘟冒泡的鸡汤里舀出一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吹了吹热气,轻轻咬了一小口。
咸淡适宜,味道正好。
沈风禾的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
车夫在外闻着院里的味儿,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他暗自猜想这是七八个月的土鸡。这样的鸡肉质紧实不柴,鸡味浓郁,最适合用来炖煮。
张嬷嬷自是急了,人家肥鸡吃得爽利,她可是又冷又饿。
她一边从怀里寻身份牌,一边再次开口:“姑娘,老奴说得可是千真万确,老爷特意吩咐了,务必把您平安接回长安城。”
沈风禾依着她的话,又“噢”了一声,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用锅铲去铲饼子。
锅边的饼子不过片刻功夫,底面已烤得金黄,渐渐鼓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包袱,面香混着鸡汤的鲜醇,在院子里缠缠绕绕,愈发鲜香勾人。
“阿禾,鸡炖好了吗,娘要饿晕了!”
宅屋里吆喝着走出个人来。
她约莫三十余岁,生得周正,上挑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穿件藕色棉褙子,外罩披帛。
沈清婉瞥了一眼院中的张嬷嬷,径直路过,眼里只有沈风禾锅铲上的饼。
“你也不嫌烫得慌。”
沈风禾锅铲上的饼不翼而飞。
沈清婉将饼左捧又捧,这饼在她的手中跃来跃去,索性一口咬住,终究是没烫得落到雪地里。
她一边咬饼,一边转过身对着张嬷嬷龇牙咧嘴,“去别处讨去,我家穷得很。”
张嬷嬷肺管子气炸。
她可在沈府领了多年差事,眼下身上这料子那也是三百多文一匹,怎的瞧她这身板都是极有派头的,如何像是讨花子。
张嬷嬷的胸口上下起伏,又哈出几口气,尖着嗓子扬声道:“老奴是长安著作佐郎沈岑沈大人家的管事嬷嬷!”
沈清婉咬完饼,愣了得有好一会。
她擦了擦嘴,回问:“真是那死.....沈大人家的?”
“那还有假不成。”
张嬷嬷从怀中拿出块巴掌大的梨木牌,递给沈清婉,“瞧瞧,这有咱们沈府的印刻,造不得假。”
沈清婉接过梨木牌左瞧右瞧,登时喜上眉梢。
她几步转回到沈风禾身边,在她脸颊上亲了口,“哎唷我的小阿禾,可算盼来这一天了,娘能跟着你去长安城享福,再也不用在这乡下苦熬啦!”
沈风禾无奈道:“婉娘,别胡闹。”
沈清婉将梨木牌还回去,胡乱净了把手,拉过沈风禾,往张嬷嬷跟前领,“我们家小阿禾,就是沈岑沈大人的亲女儿......嬷嬷您瞧瞧,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城?”
张嬷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满脸困惑地开口:“这位......是?”
“是我娘。”
沈风禾立在一旁开口。
张嬷嬷惊讶,“可老奴记得......”
她早就死了。
沈清婉看懂了她的眼神,解释道:“我不是阿禾的亲娘,嬷嬷快与我说道说道。”
她拉着张嬷嬷在院中的小木桌坐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张嬷嬷也捡着关键的回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热络起来。
沈风禾盛出一碗鸡肉,又往锅中加了一把米饼,慢慢听她们将前因后果捋了个明白。
她的亲爹沈岑当年还是个未中进士的书生,游学吴郡时遇上了琵琶女青娘,一来二去暗生情愫,成了旁人艳羡的才子佳人。可沈岑一朝金榜题名入了长安,便渐渐断了音信。他既舍不得官场前程,又不愿娶一个风尘女子为正妻,竟就这般将青娘抛在了脑后。
青娘寻来长安后,只听得沈岑几句“等等,再等等”。
却等到了他迎娶旁人。
她不愿做外室,无奈生下她后熬不住委屈,没多久便郁郁不已,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和她的朋友沈清婉。
可真有晚娘的。
还说她是她浣衣时河里捡的。
锅里的米饼煮透了,沈风禾端过碗,先盛上大半碗热粟饭,再夹起两块炖得酥烂的鸡肉,连带着饱汤汁的米饼和香蕈,一并摞在饭上。
沈清婉还在与张嬷嬷热络地聊着,她接过热碗,舀起一勺裹着汤汁的粟饭送入口中,肉鲜混着酱香浸透粟饭,软糯喷香。
张嬷嬷说起二人往事时,满目惆怅。
说沈大人也是迫不得已,后来心中生出悔意,去寻青娘时,却只见到她孤坟一座。
青娘死后,沈岑从此抑郁寡欢,周遭只剩下官场权利浮沉与寂寞。
张嬷嬷抹了一把泪,“我们老爷可是失去了挚爱啊!”
是的,他失去了爱情。
在无边的寂寞和心死中,给沈风禾生了两个妹妹,两个弟弟。
“这不我们阿禾还在嘛。”
沈清婉用筷子夹起一撮米饼,吸溜一声便滑进嘴里。
米饼吸足了肉汁,滑嫩弹牙,再咬一口炖得脱骨的鸡肉,越嚼越有滋味。
张嬷嬷抹了一把泪后,抹了抹嘴。
沈风禾见沈清婉吃得酣畅,便用筷子将饼轻轻挑开个口子,夹了两块鸡肉和一些香蕈塞进去,把饼边塞拢,双手递到她面前。
肉汁顺着饼间缝隙浸透其中,香蕈炖得也恰到好处,沈清婉接过咬了一大口,“啊——香!”
张嬷嬷使劲抹了把泪,狠狠抹了抹嘴。
“那是自然,我家阿禾最善厨艺了。”
沈清婉嘴里继续吸溜吸溜,却不忘抬眼称赞,“对吧阿禾。”
“嗯。”
沈风禾咬了口饼回。
她从六岁起,脑海中就逐渐有了别的记忆,并且随着她长大愈来愈多。跑得比马车还快的铁块,矗了数丈的楼,发着光的板子......还有随之而来的是她愈发精湛的厨艺。
她怀疑她孟婆汤没喝干净,前世像是个厨子,还是个大厨。
眼下的母亲沈清婉善舞,时常去县里酒楼乐坊挣些银钱。
但她下厨味同嚼蜡,纵使变着法子给她做些有肉有菜的,沈风禾六岁前还是头发黄黄,豆芽一根。
好在六岁后家中伙食都是她站在板凳上,举着锅铲完成,不用再让婉娘点炸灶台暴殄天物,她也渐渐长起了个头。
到了十多岁,她自己也会接些十里八村的喜宴或是豆腐饭补贴家用。
这也足够她们娘俩用,还能攒下一些。
沈清婉将粟饭用筷子刮了个一干二净,才冲着沈风禾道:“小阿禾,咱们去长安城吧,这荣华富贵,本就是你爹欠你的。”
沈风禾咬着饼慢条斯理回,“家中的羊和鸡怎么办,邻家巧婶今早还送我一只兔子。”
“一块带去嘛。”
沈清婉往她身边凑了凑,“娘是真想去,我们去吃长安西市的王家馎饦,名气大,味儿好。”
沈风禾翻了个毫不客气的白眼,“你前阵子连吃了好几日我做的,还说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馎饦。”
“哎呀,那胡麻饼,辅兴坊的胡麻饼。”
沈清婉换上可怜巴巴的神色,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好阿禾。”
“好了,多大个人了。”
沈风禾吃完最后一口饼,才抬眼对上一直抹嘴盯鸡肉的张嬷嬷。
“说吧,他让我去长安做什么。”
开文啦,准备520个红包,日常掉落[撒花]
1.大唐的故事,有些架空。
2.先婚后爱美食小甜饼,有小案子。
米饼是粉条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接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