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灯被樊艳杀亲手按灭。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顷刻间吞没了所有轮廓。只有窗外遥远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诡谲的、如同囚笼栅栏的光痕。
他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瞳孔在黑暗中缓慢调整,渐渐能捕捉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背后的伤口不再尖锐地疼痛,转而化作一种深沉的、闷钝的灼热,嵌在皮肉里,像一枚不祥的烙印。
唇上的咬伤结了一层薄痂,随着他细微的呼吸,牵扯着丝丝缕缕的刺痛。
这疼痛奇异地让他清醒。
空气里还残留着阎狂的信息素,那帝国沉香的尾调,威士忌的侵略性早已散去,只剩下古老木质在时间深处腐朽又重生的复杂气息,与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悖论——
既是镇压,又是缠绕。
他抬起未受伤的手,指尖在黑暗中轻轻拂过自己的下唇,触到那微凸的、带着血腥味的痂。阎狂低头咬下来的瞬间,那双深榛褐色眼睛里翻涌的,不仅仅是暴怒。那里面有一种更黑暗、更粘稠的东西,是占有欲攀升到极致后衍生出的、近乎毁灭的疯狂。
樊艳杀的心脏在寂静中沉重地搏动。他想起更久远的一些碎片。不是少年偷偷递来的糖,而是更早,在他刚被送到义父那座吃人的大宅时,那个同样年幼、却已经学会用冷漠伪装自己的阎狂。
他们像两只被扔进斗兽场的幼兽,在无数个充斥着血腥和恐惧的夜晚,只能依靠彼此微弱的体温确认自己还活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点相依为命的暖意,变质成了如今这扭曲的、带着锁链的窒息感?
是他开始展露锋芒,成为义父手中最利的刀?
还是阎狂扳倒义父,踏上那条注定孤独的权柄之路?
抑或是,在那场无人再提、却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旧有婚约阴影下,某些东西早已在沉默中发酵、腐烂?
他不知道。
指尖无意识地移动到左耳,那枚赤金血滴耳钉冰冷而坚硬。这是阎狂在他十六岁那年,亲手为他戴上的。没有言语,没有仪式,只是在某个训练结束后的黄昏,用那双已然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将这枚带着他体温的金属,钉入了他的皮肉。
一个无声的宣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直到此刻,在这充斥着血腥与沉香余韵的黑暗里,他才清晰地触摸到心底那根反骨。它一直都在,只是被忠诚、被依赖、被那点深埋不敢言说的妄念,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藏匿着。
走廊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护士,那步伐沉稳、克制,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樊艳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他闭上眼,伪装沉睡。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开灯。一个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口的黑暗里,只有模糊的轮廓。那人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病床上。
樊艳杀能感觉到那视线,像冰冷的蛛网,一寸寸掠过他的脸颊,脖颈,最终停留在被被子覆盖的身体轮廓上。空气里那缕沉香气息,似乎更浓郁了些。
时间在寂静中黏稠地流淌。
终于,那身影动了。他极缓地走近,军靴踏在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在床边停下,俯下身。
温热的呼吸拂过樊艳杀的眼睫,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顶级Alpha的压迫感。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蓦地停住——
就那么悬停在咫尺之遥,能感受到肌肤微弱的温度交换,却终究没有落下。
樊艳杀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他几乎能想象出阎狂此刻的眼神,必然是翻涌着未散的戾气与某种更复杂的、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那只手最终移开,转而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本性截然不符的、生硬的细致。
然后,他直起身,再次无声地融入门口的黑暗。门被轻轻带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病房里重新只剩下樊艳杀一个人。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
阎狂来过了。他来确认他的所有物是否安分,来施加无形的压力,或许……也来确认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意。
这悄无声息的巡视,比白日的暴怒更令人胆寒。
它意味着,掌控从未放松,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深入骨髓的方式。
樊艳杀抬起手,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捏碎那颗琥珀软糖时,甜腻粘稠的触感。
他轻轻蜷起手指,指尖抵住掌心。
既然伪装已被撕破,锁链已然收紧。
那么,这场在钢丝上行走的危险游戏,是该换个玩法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顺从的下属,也不再是那把只会执行命令的利刃。
他是樊艳杀。
是阎狂亲手培养出来的,最了解他,也最有可能……反噬他的,那个唯一的例外。
夜色浓稠如茧,将病房层层包裹。而在那茧中,某种危险而艳丽的东西,正在悄然蜕变。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樊艳杀坐起身。背后的伤口发出沉闷的抗议,但他置之不理。黑暗中,他摸索着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猫一样无声地走到窗边。
百叶窗的缝隙间,玉京岛的灯火依旧,只是多了几分将熄未熄的疲惫。
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一片金属叶片,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这座城市是阎狂的棋盘,而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现在,他想看看执棋的人。
天色微熹时,苏境奎来了。他穿着熨帖的深蓝色西装,一丝不苟,像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抽身。他带来一个消息:元老院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成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陈专员背后的势力比预想的更庞大,甚至隐约有军方高层的影子。
“阎先生的意思是,”苏境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贯的冷静,“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能一击毙命的那种。”
樊艳杀靠在床头,安静地听着。晨光透过窗纱,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重新冻结的深潭。
“迦南岛那边,‘船叔’有什么动静?”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苏境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以往的樊艳杀,只会听令行事,很少主动询问布局。他斟酌着词句:“察猜死后,他吞并了部分地盘,很谨慎。我们的人很难靠近核心。”
樊艳杀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雪白被子上的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是一双很适合握刀的手。
苏境奎看着他这副沉静得过分的模样,心头莫名有些不安。眼前的樊艳杀,似乎和昨天那个在阎狂暴怒下苍白颤抖的人截然不同。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在他体内苏醒。
“你的伤……”苏境奎忍不住开口。
“无妨。”樊艳杀打断他,抬起眼,白鹄眼里是一片平静的虚无,“告诉先生,我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境奎离开后,樊艳杀按响了呼叫铃。来的不是之前的护士,而是一个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沉稳的beta男性,是“影”手下的人。
“我要见先生。”樊艳杀说。
半小时后,阎狂出现在病房。他依旧穿着挺括的西装,深榛褐色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只有指尖缓慢捻动佛珠的动作,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听说你要见我。”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樊艳杀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让我回迦南岛。”
阎狂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理由。”
“‘船叔’ 谨慎,外人难以接近。但我不同。”樊艳杀的声音平静无波,“他认识我,知道我是您的人。察猜刚死,他需要稳定局面,或许……会愿意和‘阎先生’的代言人谈一谈。”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头,迎上阎狂的目光。“而且,那些外来者,那些死士……他们认识我。我回去,是最好的鱼饵。”
这话说得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自毁般的疯狂。
阎狂深深地看着他,试图从那片空茫的白鹄眼里找出破绽。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你的伤还没好。”阎狂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影响杀人。”樊艳杀回答得干脆。
病房里陷入沉默。两个男人在晨光中对视,一个深沉如海,一个冰冷如刃。空气中,帝国的沉香与血色山茶的气息再次无声碰撞,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压制与服从,而是某种危险的、势均力敌的试探。
许久,阎狂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樊艳杀,望着窗外苏醒的城市。
“三天。”他开口,声音低沉,“我给你三天时间。‘暗礁’全部听你调遣。苏境奎会在元老院配合你。”
他没有问樊艳杀的计划,没有叮嘱他小心。这是一种绝对的、近乎冷酷的信任,或者说……是一场更危险的纵容。他要看看,这把脱鞘的利刃,究竟能飞多高,又会落入谁手。
“是。”樊艳杀应道。
阎狂转过身,目光最后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句:“别让我失望。”
他离开后,樊艳杀缓缓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掌心不知何时又摸到了那颗被捏变形的琥珀软糖,黏腻的糖浆沾在指尖。他没有扔掉,反而收拢手指,将那点甜腻的残骸紧紧攥住。
疼痛从伤口和掌心同时传来,尖锐而清晰。
这很好。
他需要这疼痛来记住,记住自己是谁,记住他要做什么。
蜕变总是伴随着撕裂与痛苦。
而他已经听到了,新生的鳞片在旧躯壳下,摩擦生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