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有血腥味,伊尔根觉罗氏身体虚弱,生完之后还有炭火闷在房间里面,正常人在这种温度下都会忍不住冒汗。
秋琼反之,裹着锦被侧着身子睡觉,避免压着伤口。
她身体虚弱,倒是跟伊尔根觉罗氏同步了。
盖着被子不由地咳嗽两声,闭上眼,秋琼便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若是额娘一直生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大弟就会出生,可生下来就身体孱弱,将将养活也不过才活到二十来岁。
也是早夭的命。
更何况阿玛叛变,大弟从小锦衣玉食,突然一日,因为父亲叛变而被打成罪臣,剥夺去爵位,一身本领不得重用,哪怕玛法并没有亏待他,给他娶了自己妻族家的血脉。
可人的心、意志一旦涣散,哪里是这些东西能够弥补的?
更何况生完大弟,也就彻底弄坏了额娘的身子。
秋琼不想再回到前辈子的坎坷日子里。
一想到上辈子,妹妹弟弟是在何种惶恐不安中度过“罪臣之后”的指责、辱骂,她就心如刀割。
秋琼自己重来过一世,没有记忆活得洒脱,对胤禔被囚禁后的苦痛日子,早已记不太起,但那种人人喊打和可怜的痛苦好像深刻入灵魂,以至于她回来后,只是想想,眼泪便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秋琼不知该怎么改变阿玛的命运,对于她来说,朝政就好像天边水,看得见,摸不着。
她不懂,更不能说帮助阿玛登基。
就算知晓后面事情的发展,秋琼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聪慧到那个地步,扭转乾坤。
帝王终究无情,若是有情一些,她们的后代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凄苦。
秋琼认为,自己能够改变的,只有兄弟姐妹们的命运。
而能够快速让女性改变命运的东西,第一是学识,第二是财富。
身为格格,她的姊妹们并不缺财富,哪怕是在胤禔被削爵后,她们这一代财富也并不缺少,只是随着后世子孙越生越多,财产往下分发的时候,已经支撑不起那么多人。
更何况直郡王府后代数量如此庞大,在多年无法接触政治核心圈层后,他们仍然活在王府最为辉煌的美梦中,章印依旧是直郡王府那套。
如此想来,秋琼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实在是太过艰巨。
一时之间,她都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快准狠地直刀插入,开始大幅革新。
更别提她如今这副身躯,不过四岁。
又有谁会听她的话呢?
伊尔根觉罗氏生产完以后,一直有些脱力,房间的血腥味闷得她有些受不了,但是又不能开窗通风,容易受寒。
她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心痛,身痛。
昏昏沉沉睡着,时不时就在昏黑的眼前出现惊恐的场景。
惠妃和胤禔高高站在台阶上对她指责,满口埋怨她怎么次次生出来的都是格格。
就连她额娘也是拧着眉头,唉声叹气。
伊尔根觉罗氏费尽全力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一转身,才发现自己的肚子膨胀得跟胀有腹水一样,看不到绣花鞋,液体流动的感觉从下腹一路滴落到脚腕。
伊尔根觉罗氏被吓到忘记尖叫,紧着是一只只白嫩的手抓住她的腿,用力往上攀爬。
口中喊着她的闺名,“额娘,额娘……为什么要嫌弃我?”
“我不是额娘的孩子吗?”
“额娘……”
偌大的宫殿被念咒一样的童声充斥,等伊尔根觉罗氏抽搐着从梦中惊醒,呼吸还没平稳,就听到美人榻上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这才宛若回到人间一般,痛苦地闭上眼睛,腰腹还在阵阵抽痛,不受控制地往外流着东西。
苏罗嬷嬷一直隔着屏风守着,听到床榻上的主子声音忽地变得痛苦沉重起来,赶忙迈着小步子,举着一盏灯火凑过去,低声问道:“福晋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不过是梦魇住了。”伊尔根觉罗氏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视线越过跳动的烛火,看向在美人榻上缩成一团的小背影,“嬷嬷,你去摸摸大格格的额头,探探温。”
“她撞到后脑,才刚醒,身边伺候的姑娘大多也是孩子,不懂事得很。”
伊尔根觉罗氏声音时轻时重,下腹偶尔的抽痛让她屏住呼吸。
“老奴这就去瞧瞧格格,福晋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若是有什么不适,老奴这就去把医女叫醒过来给瞧瞧?”
“没事,暂时你们爷还换不了能生儿子的新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又睡回枕上,冷嘲着胤禔廉价的爱意。
苏罗嬷嬷老脸上挂着泪水,哽咽着叫着格格。
却又无可奈何。
做人媳,主持府内大小事宜,还得教导孩子,撑起门楣,又要进退有度,持着郡王福晋的风度,在外与诸位大臣的夫人交好。
与做女儿的时候,到底是受罪万分。
偏生大福晋又是要强的性子,撑着一口气,也要在这条路上闯,撞得头破血流。
伊尔根觉罗氏听到苏罗嬷嬷的哭泣声,长长叹口气,“事事都要与太子比,被朝臣们推着,拥着,已经走到这般地步。如何能罢唱下场?就算我想,大爷那边也不会答应。”
“他已经被权势迷了心智,被嫉妒遮了双眼。”
“只怪我这辈子……命太差,若真是这么去了,怕是就这么解脱了。”
房间里守夜的不过一个苏罗嬷嬷,一个躺在美人榻上的稚儿。
伊尔根觉罗氏难以掩盖自己话语中的仇恨、怨念和死意。
她看得很是明白,再这样下去,她只会成为直郡王往权力巅峰走去的垫脚石。可她已经毫无退路。
她的子女、家人、奴仆,都被紧紧捆绑在直郡王府这条船上。
一旦翻覆,将会是万劫不复。
她不想生,也得生。
争的是权势,拿不到就是掉脑袋。
她刚登上贼船的时候,年纪尚小,被胤禔哄着两句,就红着脸说生。
可如今,她只恨,恨成亲那日绸缎罗衫都是红色,恨那晚的胤禔风度翩翩,骗她哭得眼泪尽干。
更恨自己若是没有成为皇家媳,只是嫁给普通的官宦人家,是否就没这么苦。
所有的恨意,都没有回答,全被伊尔根觉罗氏混着血腥味,又吞咽回肚子里。
躺在美人榻上的秋琼控制不住地抽泣,手拼命抓住枕巾,指甲在掌心内侧留下久久难消的痕迹。
她拼命咬紧薄唇,才没让哽咽声漏出。
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她听到苏罗嬷嬷跟额娘哭成一团。
那种早就忘却的,身处于封建社会而无力的恐惧再次蔓延到她身上。
后脑勺的伤口开始抽痛。
秋琼到后头只感受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细细感受着她的体温,而后隔着裘衣去探她已经汗湿的后背。
碎语可怜着她什么,后头就再也听不清了。
女主人从危险的生产中又一次存活下来,先前泛泛而起的心又落回原地,哪怕胤禔下朝后也不来后院看大福晋,让大家知晓他心里面仍旧存着怒意。
可这府上大福晋掌控得依旧牢固,待在房间里休息几日,脸上有了几分血色后,她便开始着手收拾底下的人来。
大福晋听闻小四的名字,也只是柳眉轻挑,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酣睡姑娘的脸蛋,“‘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①。多好的寓意,我家小四可是死里逃生的命,日后必定遇风顺风,遇水顺水。”
“嬷嬷,那些个在院子里嚼舌根,都把身契拿出来,找个人贩子卖了。府里不需要这些只动嘴,不做事的人。”
因为还没出月子,大福晋的屋子里依旧被关得严严实实,只是连日更换的熏香和炉火驱散掉了血腥味。
秋琼这些日子死赖着要跟额娘住在一个屋子里。
大福晋也没恼。
毕竟闺女的确晚上做梦会魇着,汗都湿透衣裳,手脚冰凉。
伊尔根觉罗氏借着身体不适的名头,请来太医,为府上其他几位格格都一一看过。
最后身体不好的,倒也不只秋琼一人。
太医的话斟酌几次才说出,照顾格格们的人在屋子外头跪成一团。
秋琼坐在榻外面,里头分别坐着正双手抱着大果子,捧着就往小肉脸上压,费老大劲儿才吃上一口果肉的二妹。
再往里头,就是刚学会走路的三妹妹,正用手攀着美人榻的靠背,扎着小揪揪,盯着二妹手里的果子直流口水。
“啊呜。”
秋琼:“……”
秋琼解下自己的手帕,无奈地帮小三流出来的口水给擦去,“河星,要是想吃果肉泥,姐姐让嬷嬷给你弄去。怎么瞧着二姐手里的就流口水啊。”
“嗷——”
河星扶着靠背的手一松,香软的身子直勾勾地朝着秋琼扑去,先前擦干净的嘴巴张大,咬上长姐的脸颊。
河星鼻尖轻动,嗅着与自己身上不同的香味,用下颔长出的尖牙将口水糊了秋琼一脸。
吃得满脸都是汁水的平乐眼眸弯弯,指着河星说:“妹妹,妹妹是是个漏风……牙哦。”
秋琼倍感无奈地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团子给抱起来,脸上全是三妹的口水。
她将人抱住,又伸手去咧开河星的嘴,估摸着她这是正在长牙,痒得不行,才见什么都想咬。
秋琼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婢女,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去厨房里瞧瞧,有没有什么小棍状的糕点,可以磨牙用。”
婢女想了片刻,摇摇头,“格格,糕点应该是寻不到。不过前些日子蒙古那边送来些熏干的牛羊肉,可以弄成细条的给三格格。”
“那也行。”
秋琼刚应下,就看到一张被汁水蹭糊了的小脸凑到她面前,“肉肉肉……肉干,姐姐!”
先前还抱着果子啃得开心的平乐,这会儿已经被肉干吸引了注意力。
秋琼伸手挡着她把那张小花脸往自己身上蹭,蹙着眉头问平乐,“你都快三岁的人了,怎么说话还是磕磕绊绊?说话不许结巴,一字一句慢慢来。”
秋琼纠正着平乐的发声。
捧着苹果站在榻上的平乐睁着双似葡萄的明眸,重复着秋琼的话,“肉肉干。”
“是肉干。”
“肉……干干?”
“肉干。”
平乐不愿意读了,瘪着张小嘴把苹果一扔,脏乎乎地就往秋琼身上蹭,作势要去亲她。
每次她一亲额娘,额娘便什么都答应她。
屡试不爽。
可惜,这次碰到的是她大姐。
秋琼直接用手指点着平乐的额头,微微用力,将她阻挡在旁边。
“不说清肉干两个字,你就看着我们吃,谁来给你求情都没用。”
“呜呜呜——”
平乐委屈地啪嗒一声坐在榻上,开始假哭起来。
与此同时,被扶着下地走路的伊尔根觉罗氏也开始有所动作,她裹着厚重的皮毛外衣,凤眸轻垂,“外头的人跪了多久?”
明梅搀扶着主子,低声道:“快一个时辰了。”
“让苏罗嬷嬷一个个盘问,再叫府上侍卫带人去他们住的地方搜,凡是觉得不对的东西都给我拿过来。”
伊尔根觉罗氏说:“那天在宴客厅冲撞大格格的人都仔细调查,要不是他们,小四还轮不到这个时候出来。”
明梅朝垂首立在一旁的人喊了声,青衣婢女连忙转身往外走,凑到苏罗嬷嬷身边低语。
如同一潭死水的府上被投入一颗石子。
跪在院子里的人面色发白,生怕自己背着主子做的那点事情都被拉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