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沈彦宇提出了自己良久沉默中的第一个问题。
“他杀了自己师父,还要杀你?”
此话一出,杨关那原本失焦的眼睛似乎也有了光彩——不过很遗憾,就算有光,恐怕也只是凶光。
登时变得紧张的气氛不是沈彦宇的错觉。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到了杨关的回答:“呵,是啊。”
杨关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落寞。他也已经许久没跟人提起这些陈年旧事了。
杨关发现情况不对时,那个他所爱慕的师父已经奄奄一息,而罪魁祸首则根本没有离开现场的意思,甚至脸上挂着微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他一下子愣住了,双腿像被牢牢绑缚了一般动弹不得。
但很快,他发现这种沉重甚至不是他的错觉,这是对方布下的术法!
“师父……师兄……你们……”
他仍旧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尽管理智在不断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依旧无法把嗡鸣声从脑中去除,甚至连击破法阵这种最基本的操作都忘了个干净。
“师弟,你来了。”自己师兄的语气意料之外的平静。他的脸在月色下,显得苍白而危险。
就像是早有预谋、早有预料,他一点也没因为师弟的到来而显得意外,也分毫没有遮掩眼中的冷漠。
杨关被这冷冰冰的眼神扎得后脊发凉,声音都有些哆嗦:“师父,师兄,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杨关……”被长剑贯穿、身在血泊中的甄情气息微弱,向他伸出手来。
时冉光却粗暴地按下那只手的手腕:“别挣扎了,师父。能死在一起,你们该开心才是。”
饶是杨关反应再迟钝,此时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顿时惊慌之色更甚:“师兄,你入魔了?!”
他终于想起来施法破坏法阵,可时冉光哪给他这个机会?霎时又掏出一把灵剑来,向杨关掷去!
他们师徒三个尽数是剑修,对彼此的灵剑也十分熟悉。杨关立时便认出,这居然是师父的佩剑!
他疯了吗?
不,时冉光看起来目的可要明确且深刻得狠。杨关夜晚前来正是因为觉察到异样的元力波动,自然是带了自己的灵剑过来的。
时冉光虽然把剑掷出,和灵剑的联系可还在!他身法更快,眨眼便闪到了杨关身前。
剑光一亮,时冉光招招气息锋锐,逼迫得行动受限的杨关节节败退,毫无喘息之地。
“你们,都得死!”时冉光眼瞳隐隐发红,显然是入魔影响越来越深。
生死关头,杨关不敢有分毫懈怠。他平日里与师兄也有切磋,可从未感觉师兄像今时今日这样招招狠辣,招招杀气腾腾,要取人性命!
二人不断周旋,终究是此时修为尚且不足的杨关稍落下风,节节败退,衣衫也有些破烂不堪。
一道道飞扬的血花,撕碎了往日相处的一幕幕温馨。
时冉光怒意不减,嘴角含笑,抬手出剑,又是全力以赴的杀招!
也就在时冉光出手的那刻,杨关的直觉告诉他,这招他绝对躲不掉!
刹那间,杨关居然觉得时间在此刻停滞了一般,身遭事物都陷入了奇异的静止。
就在他以为这剑必定如师父身上那柄一样也会贯穿自己时,下意识眼睛都闭上了的他却听见面前之人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回事?
杨关立即睁眼去看,却同时感觉脚腕一轻,紧紧拉扯自己的力量竟然消失了?
可他来不及高兴,因为时冉光的剑锋离他胸口仅有分寸之距,却将将停下。
而他身后传来“叮铃”几声,似是灵剑与地砖碰撞的声响。
时冉光勃然大怒,一掌拍倒杨关,却是回身吼道:“你疯了?!”
他喊这话的对象,除了师父甄情又能有谁?而甄情拔剑攻击他这种行为,对于本就重伤的他来说,无异于加速自己的死亡。
时冉光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可要留着甄情的命看自己折磨杨关呢!他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
从时冉光身旁,杨关却看见师父早已说不出话,眼睛也没有再去看时冉光。
他一袭青绿淡雅的衣裳浸染朱红,眼神也不复往日光彩,更有些混沌。
“快……跑……”
时冉光质问甄情时,甄情却是用口型这样对他说着。
毫无疑问,活下来站在沈彦宇他们面前的,是杨关。
所以杨关那时候的选择……是逃跑。
他不知道师父用了怎样的法术,登时乌云密布,天上下起瓢泼大雨,更劈下一道道紫色的天雷,闪得人睁不开眼。
杨关在春雨里跑着,在春雷中狼狈地逃窜着。
他知道时冉光根本不可能放过他,可是没有人追上他。
他不敢去想,这是为什么,又是有人为他做了什么。
春雨真的是润物细无声吗?那这样声势浩大的雷电交加又算什么?
闪电映出的不过是一个扁平的瘦小身影。一名修士,竟然不用御剑飞行,更不是踏空而闪,居然用两条可笑的腿在跑动?
杨关的心思太乱了,就如他的心跳一样乱,像他的脚步一样乱,像风雨雷电的纠葛般纷乱不清。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还是泪水已经混在了雨中,在风里被吹得不知所踪。
他遇到了夜间巡山的弟子,被稀里糊涂地捡了走。那弟子也看出发生不得了的事,连忙上报司法堂,叫人过来救援。
可即便巡察的弟子们与司法堂的人先后赶到,留给他们的,都只有一片血腥的狼藉。
次日,此恶**件仙门上下遍知,定要抓住那欺师灭祖的恶徒!
与此同时,尚在司法堂安置所内的杨关,也在不得不面对师尊死亡与师兄叛逃的痛苦中挣扎。
“哎哎,你听说了吗?有个走火入魔的家伙把自个师父杀了,捅了几十剑,这得是有多恨呐!”
“就昨天晚上那事吧!太吓人了!还好昨天不是我巡夜。”
“我听说,那个叛徒还有个师弟,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嘘——我可是听说他活下来了,受了不小的刺激,不知道司法堂给他塞哪了,总得给人家时间缓缓吧?”
“真可怜,要是我肯定崩溃了,说不定也走火入魔……”
“哎哎哎,别说那晦气话。”
“你们说,这事肯定事出有因吧?我们平时感激孝敬师父还来不及,哪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你这么说,会不会……”
“去去去,司法堂还没公布调查结果呢,别乱说话!”
“切,说两句还不让……”
杨关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做一块什么也不用听不用想的砖。
泥土翻起的雨后气息从缝隙中传来,尚未干涸的水坑仍在兀自倒映着天光。
此时哪怕一丁点响动都会惊扰到这个敏感不已的少年,连一向严正不阿的司法堂掌事都有些动容,不曾贸然打扰。
不知过了几番日夜,又是在夜色浓郁之时,再度传来打破平静的声音。
半开的窗户外,有道黑色人影送进一枚小小的能量球,里面包裹着一块黝黑如墨的檀木。
“仙门有命:得檀木令者,七日内必至死方休。”
窗外的声音经过遮掩,早已辨认不出原本音色,话语却字字清晰,字字珠玑。
杨关瞧着那静静躺在脚边的檀木令迟疑了半晌,方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它捡起。
“除叛逃者:时冉光。”朱砂写作的字迹格外刺目,让杨关想起那晚的血,不由得呕吐不止。
“其实我最讨厌打架了。”杨关很是怀念地轻笑了一声,歪着头,露出一只无神的眼睛,却是像盯住了沈彦宇,“师父师兄知道我不喜欢打架,所以切磋指导也都是点到为止。我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做这件事。”
“那时候过了七天,我拖到最后一天才去找师兄。”说到这里,杨关活动了一下肩膀,铁链被他带得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哗啦哗啦响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这话没用疑问语气,沈彦宇甚至不能确定算不算一个问题,所以没吱声。
“问你呢。”结果杨关又补了一句。
“呃,”沈彦宇手托下巴思考了一下,“你师兄不会在原地等你吧?”
说实话,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回答,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可行地点,他就顺着自己的直觉来了。
结果杨关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大笑,听得沈彦宇都有点发蒙。
好容易缓过气来,这人才终于大喘着气,仍旧笑道:“猜得真是不错!”
他被铁链缠住的右手挣扎着探出一根残缺的手指来,嘲弄道:“看到了吗?”
沈彦宇当然也看见其他不怎么完整的手指,顿觉触目惊心。
“剑修……剑修!我还怎么做剑修!”杨关激动地晃动起来,“都怪那个虚伪的家伙!他不得好死!”
言罢,他像是终于想起了某段久远的记忆,干裂的嘴角扯出诡异的笑容:“是啊……他死了,确实是不得好死……”
陡然激烈与忽而平缓的语调让沈彦宇听着像坐了过山车那样不自在,不由得下意识搓了搓胳膊,安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铁链抖个不停的时候,杨关的闭口不言让沈彦宇心里蓦地生出不好的猜测来。
修士哪怕真是断肢,也能借助他人残躯或巧妙的机关义肢再度自如活动,理论上来说不存在杨关说的这种问题。
可是眼下杨关双目失明,手指断裂,双足被废,修为全无,哪有半点天才修士的样子?
所以更合理的猜测,其实应该是……
“他设计废了我的修为,我下毒堵了他的经脉……”杨关声音低沉,脑袋也垂了下去,毫无节奏地时而摇晃着,“他其实不如我的……鬼知道怎么回事……”
“我把所有学的招式都用了……把所有能想到的变化都打尽了……”
“后来我俩就打啊,打啊……打得天都亮了,又黑了,他停手了。”
沈彦宇吸了一下鼻子,皱了皱眉:“为什么?”
谁知,杨关猛地抬起头来,散乱的头发被他的动作带得乱飞一气,飘飘荡荡地胡乱堆下来。
“他说:‘第八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