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南方的暑气依旧粘稠,如一层无形的、温热的油膜,紧紧覆在裸露的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滞重感。
一辆黑色轿车在公路上疾驰,贪婪地吸纳着烈阳倾泻的热浪。车内冷气氤氲,隔绝了窗外的燥热,却隔绝不了林屿听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忐忑。
林屿听靠在后座,侧脸望向车窗外,目光失焦地凝在飞速倒退的绿化带上,异常安静。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新校服裤子的接缝,崭新挺括的布料散发着陌生的气息,无声提醒着他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全然陌生的领域。
车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右眼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晃动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今天报到,怎么样,紧不紧张?”驾驶座上的男人指尖随意敲点着方向盘,含笑的声线打破了沉寂。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正发呆的林屿听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声音清软,脊背却下意识绷紧:“嗯,感觉还行,毕竟总是要面对的。”话音落下,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不知是冷气太足,还是心尖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惶然又冒了头。
前面的男人——他的小叔林聿淮,透过后视镜敏锐地瞥见了他细微的瑟缩。林聿淮没说什么,只是自然地伸手,不动声色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暖风混合着冷气的余韵缓缓吹出。“不紧张就行。看来我们家屿听长大了。”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意。
林屿听抬眸,盯着后视镜里小叔深邃俊朗的侧脸轮廓,语气带了点无奈和少年特有的别扭:“我早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您这样说会让我很没有面子的,小叔!”话虽如此,像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也像是被“长大”这个词戳中了某种微妙、尚未准备好的心情,他飞快把头扭向窗外,只留给林聿淮一个线条柔和、带着倔强的后脑勺。
林屿听的父母常年在外,难得归家。他几乎是爷爷奶奶和小叔林聿淮带大的。
林聿淮只比他大十岁,面容深邃俊朗,鼻梁高挺,眉骨硬朗如刻,周身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可靠。而林屿听则恰恰相反,他拥有近乎稚气的脸庞,线条流畅柔和,毫无攻击性,尤其那双极为标致的丹凤眼,清澈又带着点疏离,右眼眼尾缀着的一颗泪痣,平添几许不自知的风情。今日送他去学校报到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小叔肩上。
林聿淮又从后视镜中捕捉到他别扭的模样,喉结微动,低沉地哂笑了一声:“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随即噤声,唇边噙着未散的纵容笑意。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只剩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和空调送风的微响。林屿听望着飞逝的景象,思绪飘远。新学校会是什么样?会遇到什么样的同学和老师?离开熟悉的环境,这种未知感像小勾子一样挠着他的心。
就在这思绪漫游的半道上,林屿听脑中猛地闪过一道白光!他骤然坐直身体,手指下意识抓紧了座椅边缘,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林聿淮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
“小叔……”林屿听的声音带着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我的报到表格,好像……忘在桌上了。”他早上明明记得检查过的……巨大的尴尬感瞬间淹没了他,尤其在刚刚强调自己“长大了”之后。
林聿淮面上波澜不惊,只利落地扫了一眼后视镜,确认后方安全后,方向盘一打,在允许掉头的路口稳稳调转车头。“坐稳。”他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责备。
这反而让林屿听更加无地自容,他低垂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小声嗫嚅:“对不起小叔,害你白跑一趟,还耽误时间……”他几乎能想象奶奶的说辞。
“没事,来得及。”林聿淮简短回应,专注前方道路,加速往回赶。车内气氛沉闷,林屿听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他偷偷抬眼,看着小叔宽阔的后背和握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总是那么稳,仿佛能轻易托住他所有的慌乱。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羞愧,依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还未进家门,梅兰芳大师悠扬的唱腔已伴着《贵妃醉酒》的曲韵流淌而出——“海岛冰轮初转腾……”
林屿听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像只准备挨训的小猫。
沉浸在戏曲中的奶奶闻声转头,看见林屿听站在门口,面露诧异:“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学校了吗?”说着,用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低,眼神充满疑惑。
“奶奶,你听我说。”林屿听挺直身子,右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微烫,“我……我表格忘带了,回来取一趟。”声音越说越小,顶着奶奶瞬间了然继而转为责备的目光,他硬着头皮快步走到桌前,果然看到那张印着校徽的白色表格安静地躺在桌角。他一把抓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正欲溜走,奶奶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站住。”
林屿听身形一僵,脚底生根,内心哀嚎。
“你这孩子!”奶奶放下遥控器,站起身,眉头蹙起,“我不是昨天提醒过你今天报到,东西一定要检查好!临出门还问了你一遍!你这人从小就丢三落四,铅笔盒、水壶、作业本……哪样没丢过?说了多少次,做事要细心!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坏毛病?现在好了吧,又麻烦你小叔白跑一趟,这大热天的……”
看这架势,奶奶要细数他的“丢物史”了。林屿听头皮发麻,求助的目光立刻投向跟进来的小叔林聿淮。
林聿淮无奈地捂了捂额头,轻叹口气,走上前。
“妈,好了好了,说两句就行了。”他温声开口,不动声色地挡在林屿听身前一点,“孩子第一次去新学校报到,紧张嘛,忘了也情有可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样吧。”他试图平息。
“什么紧张?!”奶奶显然不吃这套,音量拔高,“我看他就是记不住教训!聿淮你就是太惯着他……”
“奶奶!”林屿听急急打断,声音软糯带着浓重委屈,眼圈微红:“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小叔开车好辛苦的,我们快迟到了……”说完,不等奶奶再开口,林屿听连忙拽住小叔衬衫的袖口,几乎是拖着他,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
“唉,这孩子……”奶奶望着两人仓皇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戏曲声再次悠悠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再次踏上路途,林屿听只觉身心俱疲。
刚才的窘迫和奶奶的数落犹在耳边,让他有些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为了打破沉闷,也缓解尴尬,林屿听主动开口,带着刻意讨好的意味:“那个……谢谢小叔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我估计得罚站半小时听奶奶训话呢。”他努力想让语气轻松。
“还说你不紧张?”林聿淮从后视镜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忘,确实该批评。”
“那你还帮我干嘛?”林屿听不解地嘟囔,心里又有点暖。
“别自作多情了,”林聿淮轻哼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我那是帮我自己。要是不拦着点,让你奶奶说顺嘴了,我岂不是得干等半小时才能出发?”说完自己忍不住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林屿听坐在后面,瞧不见小叔表情,也能想象到他促狭的笑意,于是没好气地怼道:“哼,嘴硬心软。”
他们名为叔侄,关系却亲密如兄弟,甚至超越了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父母仿佛只存在于视频通话的屏幕里和银行账户变动的数字中,而小叔林聿淮却在家附近工作,触手可及。
除了爷爷奶奶,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便是小叔。小叔会讲大学趣事,会在他低落时带他觅食,会在父母生日时提醒他……他像一个年轻而坚实的港湾。
车子平稳行驶,林屿听目光落回窗外。阳光透过车窗晒进来,温度渐高。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胃里也开始不适地翻搅。
他原本就有些晕车,加上早上心情起伏太大,又没吃多少东西,此刻不适感明显加剧。他悄悄调整坐姿,试图压下恶心感,额角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小叔……”林屿听的声音蔫蔫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眉头紧蹙,“快到了吗?我好难受……有点晕……”
林聿淮立刻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他发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心头一紧,语气瞬间充满关切:“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晕车吗?还是早上没吃好?”他迅速扫了一眼导航,“快了快了,拐过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学校区域了,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
嘴上安抚着,林聿淮脚下已不动声色加重油门,骨节分明的手将方向盘攥得更紧,车子提速,力求最短时间抵达。
同时,他迅速调高空调风量,让冷风更直接地吹向后排,并叮嘱:“把车窗开条小缝,透透气,别对着头吹。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别再看外面晃动的景物了。”声音沉稳带着指令感,让慌乱的林屿听下意识照做。微凉的新鲜空气涌入,稍稍缓解了胸口的憋闷。
他闭上眼睛,靠着头枕,感受着小叔因加速而显得更沉稳的驾驶节奏,那份因身体不适而生的恐慌,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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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带表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