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观观口外,三个时辰前。
黑沉的浓云缓缓笼罩在京城的上空,潮湿沉闷的气味弥漫在鼻尖,一袭蓝袍的男子沉默的立在原地,随后一阵“啪嗒”的声音,地面渐渐潮湿,雨水打在肩膀上,瞬间浸透衣衫。
“大人,大人?”
身旁的属下轻声喊道,“我们该走了?林大人的马车都已经走了许久了。”
静立在原地的蓝衣男子这才缓缓抬起眸子,一旁的属下一瞬间竟然从那双清浅的眸间看出一丝迷惘,林一提醒道,“陆大人,该押送卫卓进宫了。”
陆云霁被雨水沾湿的眼睫颤了颤,随后低声应了一句,“嗯。”随后,雨中那道蓝色的影子便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行驶,最后消失在雨幕之中。
在皇宫外,兵马交接之际,陆云霁目光有些飘远,他望着囚车里的卫卓,沉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一道极低的声音响在耳畔。
“陆大人不会还是气着春水楼那一日吧?”
转眸,一袭青袍的男子挤眉弄眼的望着他,一副轻松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着调。
陆云霁没说话,轻轻的望着他。
“我那一日真的就是碰巧经过那里,当时真没想进去看。”林尽尘凑过来低声道,“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呵,倒是。”陆云霁收回视线,轻声道,“想必也是进去过很多次了,才知晓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对面的人像是知晓,那一番解释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顿时摸了摸鼻子,脸色讪讪。
一片沉默后,两人转眸,同时开口,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子端兄想去兵部么?”
二人话一出,双方皆都愣在原地。
林尽尘首先反应过来,他想了想,对着陆云霁道,“没有啊。”
陆云霁听到这话,眸色一暗,随后默了片刻,淡声道,“待在大理寺许久,陡然转去兵部,圣上不会答应的。”
“先不管圣上如何想,陆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文官与武官是不一样的,林大人让我去兵部,恐太看的起陆某。”
“怎么不行?我看你武艺就不错啊,方才射杀卫卓的那一箭很是漂亮。”林尽尘轻声道,随后他望了望四周,见周遭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林尽尘走进蓝衣男子的身边,
“子端兄,现如今卫卓被擒,武官体系混乱,如今正是安排人手进去的时候,届时我们便能顺理成章的推行变革。”
林尽尘扬起眸,对着陆云霁道,“这不是我们希望的么?”
陆云霁望着那双认真的眸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中,几滴纷飞的雨水落在他的额前的发间,带着一丝清透的飘逸。
他总是这样,
蓝衣男子垂下眸,想着,
他总是这样,面上表现出来的模样,与真正的他相隔千里。
明明人前是一副贪财自私的模样,可背后做的的确实大义奉公的举动,
明明现在是一副清兰玉洁的模样,可背后却狠辣的布下一张大网,死死网住敌人,其心计令人胆寒。
而自己呢,明明知晓此人的表里不一,明明最讨厌阴谋诡计,可他终究还是情不自禁的被这人吸引,最终情难自抑。
他爱上了一个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陆云霁紧紧攥了攥手心里的红绳,那是他之前陪同圣上在玄云道观里求的。
其中玄云道观里的一位道人望了他许久,最后给了他两条红绳,他告诉自己,自己虽身硬官亨,却官杀他人,前世今生皆为迷惘,爱念求不得,嗔痴火烧身。
许是立在原地怔愣了太久,陆云霁回神之际,身边人早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漫天雨幕。
……
阴暗的监狱中,陆云霁望着牢中已经被拷打一番的卫卓,昔日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沦为了阶下囚,狱中随便一名卒吏都能磋磨他。
大门的锁链打开,陆云霁走了进去,狱中的牢头立刻搬了一把椅子在牢房内,换上官袍的男子缓缓坐下,他眸子轻眯,对着卫卓道,
“京内已经封锁,你当初安排在侯府内接应你的武官是谁,若你把名字写出来,可以少受些折磨。”
浑身伤痕累累的男人趴在地上,啐了一口,“呵,你们不是很能耐么?自己去查啊!”
“那些武官对你确实是忠心,如今都还想着要救你,可惜,因为一次逃窜,行踪被发现了,人虽没抓到,但还是留下些东西,卫将军不妨猜一猜是什么?”
烛光烨烨,照着一袭红袍男子清冷的面颊上。
话音落下,陆云霁身后的下属便捧出一块布,打开后仍向卫卓的面前。
那是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指尖处还戴着一块翠玉的扳指,卫卓看清后,凄惨的喊了句,
“厉儿——”
“若你说出那几人的名字,或许你儿子也能少受些苦头,我会让追捕的人给他一个痛快。”陆云霁淡淡道。
卫卓捧着那条断臂哭着,抽泣许久后,他眸子浸满了恨意,他扬起头对着陆云霁道,“我们是歹人蒙蔽的!是那个叫李耀的人,自称是神算,是他鼓动我的!”
浑身伤口的男人紧紧抱着那条断臂,挣扎着来到陆云霁面前,他求道,“陆大人你一定要和陛下说,我卫卓为陛下征战数年,心中一直都是最尊陛下的,是那李耀这个奸人挑唆我的,他用了神术让我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的呀!”
“陆大人,我是被迫的,我是冤枉的啊——”牢狱中传来卫卓的喊声。
“呵,卫将军说得倒是轻巧,若你没存那谋反之心,旁人又如何奈何你?”
“不不不,那李耀真的奇怪,他能知晓许多事情,有些事情只有我自己和亲近的人知晓,可他却知道!”卫卓立刻道,他抓住陆云霁的衣袍,颤声道,“那李耀如此古怪,后来我才知道那人竟然是那林尽尘派来的人!”
“卫卓,污蔑朝中命官可是罪加一等!”陆云霁听到这话,甩开对方,沉声道。
“我没有!”卫卓扬声道,他咬牙道,“就是他!一定是他,他当时笑的和那李耀如此相似,他还对我说那京园梦的戏,不就是在说这些便是他做的么!”
“荒唐!”陆云霁厉声道,“说话可是要讲究证据,别说那李耀与林大人丝毫不相关,且京城内四处搜寻根本没有叫李耀的人”
“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想!”
“不,这不可能……”卫卓喃喃道,随后他想起什么,立刻拉着陆云霁的袖子道,“那李耀便是假名,一定是伪造的身份,只要去查,去查林尽尘一定能查出来!”
陆云霁冷着脸,根本不为所动。
卫卓却继续扬声道,“若非如此,你们是如何知晓我谋反的,我的旧部如今都在外逃窜,如今可知我的部下根本没背叛我,李耀不知所踪自是他泄密,否则你们怎么会知晓?林尽尘为什么会知晓?”
“陛下早做准备,安排禁卫军,大理寺,刑部的人蹲守,又凭什么会叫他一个户部侍郎来采取抓捕,自然是他知晓情报,可圣上凭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他,因此只可能是他将这消息报给圣上的。”
“那么他——”卫卓眸眼一眯,“他究竟是怎么知晓的,大人只要按这条线索去查,凭大理寺的手段定能查出猫腻!”
不得不说,到了生死关头,人的脑子都会转的更聪明。
“呵,”牢狱内一片安静后,传来上首的一声轻笑。
“卫将军所言似乎有些道理。”
卫卓眸子一亮,可随之那人又缓缓道,“可惜所言皆是歪理。”
“卫将军说林尽尘是如何知晓的,自然是有人告诉了他。”
“是谁?”趴在地上的那人失声道。
陆云霁抬手,挥退了左右,卫卓怔怔地望向离开的牢吏和官差,最后牢房内只剩下二人。
“陆大人……”卫卓心神有些不宁,他抬起眼望向面前一袭绯红官袍的陆云霁,那双漆黑的眸子俯视着他,瞳中酝酿着不明的情绪。
像是无奈,像是讶然,又像是自嘲,随后那眸光凝实,投向卫卓变成森寒和刺骨的冷意。
“是我告诉他的。”
陆云霁慢慢道,“是我传信给他的。”
“什么?怎么可能?”卫卓惊诧,他失声道,“怎么会是你?你们不是不和么?”
陆云霁面上不辨情绪,只是望着卫卓,卫卓惊疑的盯着陆云霁好一会儿,最终他在那双浅眸中窥见了藏的很深的维护。
“呵,呵呵”卫卓低着闷闷笑了起来,“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哈哈哈,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他卫卓看不清形势,原来林尽尘与陆云霁是一伙的,那他原本想通过陆云霁来拉林尽尘下水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来林尽尘有陆家护着!
“原来终究是你们陆家要害我。”卫卓吼道,眸子通红,“你以为你们陆家还能风光多久?”他桀桀的笑出声,“你们陆家的下场只会比我惨百倍千倍!”
陆云霁不再言语,掀起袍子,一步步踏离牢房,背后是卫卓怨毒的咒骂声,
“陆云霁,你们陆家皆都会不得好死!”
“林尽尘,我咒你千刀万剐!”
“圣上——”身后人哭喊道,“有人害我啊!我是冤枉的——,历儿——,我的厉儿——”
“林尽尘我当初就该派人把你碎尸万端——”
听着一声声的凄喊的咒骂声,陆云霁蹙眉,他对着迎上来的牢头道,
“卫将军已经疯了,满嘴昏话,冒犯其他便算了,若是冒犯圣上……”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一旁的牢头立马躬身哈腰道,“大人放心,小的自会让他一会儿叫不出来!”
陆云霁点头,随后离开牢狱。
那牢头回头,眸中一片残忍。
走出阴暗潮湿的牢狱,缓缓走在幽深的宫道上,抬头望着天边绵绵阴沉的雨势,陆云霁停下了步伐,身后的属下对视一眼,皆是疑惑。
今日的大人,似乎格外心不在焉。
陆云霁缓缓放下手中的雨伞,感受着冰凉的雨水铺面而来,
“大人!”一旁的属下连忙喊道,
“无事,雨不大,迎面走着不妨事。”前面传来淡淡的声音。
缓缓抬步走在雨幕之中,陆云霁此时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中的焦躁平息下来,今日,算是他第一次以权谋私了,当大理寺卿这么久,从来都是裁决执法如此之久,向来都是督察别人行为不端的他,如今却也做着以权行便之事,以公法解私怨。
他以前在陆家的规训下成长,端的是高风亮节,行的是光明磊落,陆家这样要求自己,自己也欣然接受,并以同样的目光审视别人,可后来,他发现陆家并非表面如此正派,内里其实也如许多士族一般腐朽不堪。
自那,他便深恶痛绝虚伪二字。
可偏他心悦了一名虚伪之人。
其他人的虚伪,是面上装的很好,内里败絮腐烂,而可他,面上装的很坏很坏,可内心却很好。
怎会有人一身的缺点让人厌恶,可是一旦流露出一丝好的时候,便产生致命的吸引呢?
陆云霁想着,随后轻扯起嘴角。
以大理寺的手段,就算卫卓安排的很好,可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们常年审案已经练出的火眼金睛,焚烧的那片屋子,那么多不在原处倒翻的案台,明显有打斗的痕迹,大理寺得知卫历进入春水楼的前因后果不过才三日。
他那一日带春水楼的人走,不是为了审出卫历等人,而是因为一些太过巧合的疑点,为何从来不在春水楼一带玩乐的卫历会进入春水楼,会专门点卿衣,那封给襄王通报的信是谁派人送的?
太多的疑点都指向这事的不简单,就在对春水楼的拷问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道出了一个名字。
而听到那个名字,陆云霁自持的冷静瞬间没了,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随后越深入查,越心惊,他气愤林尽尘的胆大包天,更气愤——
林尽尘为何不告诉他。
呵,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林尽尘竟然不与他一起谋划。
马车内,陆云霁扶额苦笑。
如今的他已经对林尽尘偏纵到了这个地步,而当他等了许久,暗示了林尽尘许久,他也没将此事告诉他。
而这纵火一案,涉及人员,看似安排的疏而不漏,可在陆云霁看来则是漏洞百出,大理寺的人稍有细心些的便会觉察不对。
春水楼的人不就抗不住拷打便透露了些么?
鼓动谋逆,是杀头的重罪,他是林尽尘的高枝,是他的后台,是他的……
他怎么可能会让人抓住林尽尘的把柄?所以后面的疏漏,陆云霁都帮林尽尘一一摆平了。
任何能威胁林尽尘的因素,他全都拔除了干净。
如此袒护,连他自己都讶然。
或许这便是爱上了一个曾经讨厌的人吧,
马车行驶在路上,周围人影绰绰。
不喜他的狠辣,自私,趋炎附势,阴谋诡计,与自己好似一切都相反可——他甘之如饴。
林尽尘是烛火,他是蛾,
或许正应验了那道人的话,
爱念求不得,嗔痴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