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蓝太阳下的阴影 第10章 01：迈入河流

约尔逊河的一条支流劈入森林深处，它转过卵石遍布的河滩，淙淙流过詹斯扎紧的雨靴。对岸耸立着成片杉木，如同一排深绿守卫，托举即将融化的太阳。可能是晨光，亦或是夕晖，阳光泛出腌制鹅蛋黄似的红色，洒在临近石滩的水面上，透得波光粼粼。

一只甲虫窜过水面，鞘翅一瞬反射过奇幻光彩，迷得年幼的男孩下意识跟随视线。他低下头颅，未曾想甲虫飞出视野，目光再也捕捉不到那只美丽尤物，所及之处只见一尾红鳍的鱼游曳而过，钻入乌黑纤细的水藻中。

詹斯忽然察觉到手里不知何时握着儿童渔网，正欲寻找鱼影，余光瞥见一闪光亮，鱼线破空声滑入耳内，一只飞蝇钩慢慢落于深色水域，他顺着鱼线回头看去，立于他身后的男人颔首向他示意。

詹斯一脚深一脚浅踩水走到那男人身边，仰面想要看清那头戴渔夫帽的男人面容，却被直射的阳光晃了眼，眯眼见一团模糊朦胧的人影。

一股气自胃上窜，顶在喉咙处呼之欲出，又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他又一次迈入梦境中这条童年的河流，依旧无法开口呼唤父亲。

泪水糊住了詹斯的眼睛，他感受到那男人站在跟前俯身，冰冷、沉重的呼吸近在咫尺，父亲一边指着水面，一边低声在他耳边说：“看那，詹米。”

詹斯回头，注视鱼钩沉没之处，鱼线忽然紧绷成一条直线，梦中父亲神情肃穆，拉扯鱼竿的同时向后退去。

詹斯呼吸急促，睁大眼见证这一幕，双腿仿佛扎根般牢固无法动弹。水波愈发凶猛愈发接近，仿佛有怪物在水下直线移动，张嘴要把詹斯整个吞没。

鱼线唰地抽紧，红黄泛紫的阳光跟随飞溢的河水一道破裂，一条大鱼在詹斯头顶腾空飞起：黑色水藻裹覆它的全身，隐约露出其下光滑、惨白的躯体。下一刻它沉闷地砸在石滩上，犹如被黑色垃圾袋包裹的尸体碎块，水流不安地抚摸、冲刷它。

石滩死寂，河岸静默，河水淙淙，川流不息，詹斯眼睁睁看着水流冲开水藻，一只手随波逐流地漂动。

那只手尚未泡发浮肿，鲜亮的红色指甲油已经黯淡皲裂，衬着苍白泛青的皮肉。

此时此刻，女人的灰白眼球正透过藻荇似的黑发注视詹斯。

詹斯冥冥中知晓，它属于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是——艾拉·托斯卡拉。

父亲俯身从艾拉的尸体上找到他的鱼钩，他半蹲着侧过身，转头望着詹斯，向后者展示那枚闪亮的金色鱼钩，他深褐的面孔沟壑纵横，挤弄出复杂神态，而詹斯在梦中无法辨明这究竟是记忆回溯的遗憾，亦或是自身情绪塑造的谜团。

艾拉说：“看这，詹斯。”

优美的古典音乐突兀横贯詹斯的梦境，原本只是支流的河滩水位猛涨，顷刻间淹没詹斯，淹没所有，强烈的窒息和抽离感推着他醒来。

詹斯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已经记不起梦中人的面容是否清晰，他坐起身，看了眼身侧床铺的凹陷痕迹，俯身轻轻动了动鼻翼，昨夜于他身侧过夜的男人留下的昂贵须后水味道已然淡薄。

詹斯下床走到卫生间，打开洗脸盆上的水龙头，水声不停，他抬头一看到镜中的自己一时愣怔：黑发没过了耳朵，有几缕无力地耷在额头上，一对灰蓝色的眼睛嵌在深邃眼眶中，沉默以对，高挺的鼻梁下是纤薄淡褐的嘴唇，身材高挑却不纤细，面庞文静却不病弱。曾有人说他脸蛋生得同母亲般漂亮温柔，脾气却像他父亲，跟石头似的顽固——他将后半句当做是赞美。

镜中人似陌生人，詹斯不禁试图伸手触碰，而指尖传来镜子的冷硬触感如同拒绝，他堪堪回神，当即双手捧水洗了把脸，关闭水龙头，洗完澡穿戴整齐后出门上班。

上班地点离宿舍并不远，因为方圆几公里之内离宿舍最近的地方就是詹斯的工作场所——休斯曼精神病院——其他地方除了森林，就只有一条离开森林的公路。他们护士间曾流传一则传闻，说有精神病人逃入森林不知去向，好在这一带森林已有十几年没有熊吃人的新闻了。

詹斯行进途中一如往常与他的同事汇合，一声不响地与他们并肩前行，他听着身旁人有说有笑，他们谈论着生活趣事以及抱怨某位病人多事，后加入的詹斯在附和间隙望着休斯曼精神病院标志性的高耸白墙越来越近，精神病院的晨点报时音乐越来越响亮，他们如同一群白色幽灵，缓缓走入密不透风的白色大理石坟墓——这里不埋葬逝去之人，这里关押着一群被白墙外世界驱逐的“恶魔”。

休斯曼精神病院的大部分病人身负命案，但就因为被鉴定为精神疾病，案发时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于是他们被免去牢狱之灾，又因无处可去，休斯曼精神病院主动收容、接纳、治疗这群“可怜家伙”——这里是他们的监狱、医院和新家。多数人安分守己，知晓自己的角色定位和应当行为；偶尔也有刺头，但在一套医疗疗程后变得安静乖顺，据说这是院长阿尔伯特·休斯曼自创的一套疗法，据说已经通过长期临床试验以及权威机构认证。

詹斯作为门外汉认为这堪称奇迹，他十分好奇这项医疗疗程的神奇之处。

阿尔伯特·休斯曼过去多次在电视节目和广播频道里慷慨陈词，宣扬他的救治理念以及阐述他的社会责任。

詹斯看过这位休斯曼先生出席的电视节目，后者梳着金发大背头，块状的健身肌肉，西装笔挺，他深知自己年轻英俊、富有魅力，毫不掩饰这份魅力并且为己所用，他昂首挺胸面对主持人，笑露八齿，一派社会精英姿态，而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

这个男人唯独有一件事让詹斯不解和警惕：这样的人物为何会躺在自己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