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罢,月沉西山。
张巨卿硬拉着困倦的杨焕文弃轿步行。
他屏退随从,亲自提灯,拉着杨焕文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焕文,曲岳那番‘制度文化皆当以北为宗’的言论,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杨焕文打着哈欠敷衍。
“可霁王给那粗鄙艺伎赐酒,分明是支持曲岳的意思。难道殿下此来,真要彻底改变江南风气?”
“老哥你多虑了。”四下无人,杨焕文的称呼便随意起来,“若真如此,他怎会容季江二人登场?”
“那你说,殿下为何赐酒?”
杨焕文失笑:“老哥也是过来人,怎就看不出男人心思?”
夜风拂过,张巨卿脸上一片迷茫,脚步也不自觉放慢了,“难道你想说,霁王当真钟情于她?”
其实他并非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只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审美,而他的审美决定了他的判断。
作为寒门士子,他苦读十年,入选门阀幕僚,之后凭恩主举荐做了官,多年来,他一直在权贵圈子边缘混迹,难免好奇窥探圈中浮华,长久窥探,耳濡目染,难免会被优雅高贵的女眷吸引。
接地气的时毓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眷相比,是那么的低俗粗鄙,连他都看不上,霁王又怎会放在眼里?
因此他判定,霁王赐酒,只有政治目的,绝无私心。
杨焕文则不同,虽然他没有贵族身份,但他父亲是江南东道刺史的幕僚,自小家境优渥,他母亲妹妹也常与贵族女子打交道,他知道那些浮华背后的空洞无趣,也不喜欢高傲的才女。
作为晋陵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他习惯被追捧,也喜欢被追捧。只是追捧他的人,要么有才无貌,要么有貌无才,无一符合他的幻想。
而时毓,才貌双全,鲜活有趣,完美符合。他把自己代入霁王,简直不知道多愉悦。
“当然喜欢。难道你没发现,在她出场前,霁王倦容满面,可她一上场,霁王就睁开了眼,随后坐直了身子,全程没挪开过眼,且一直隐含笑意。我想,他一定很久没遇到这般炽烈鲜活的女人了。
虽然送到他跟前的女人很多,皇上赐的、藩国贡的、臣子献的,可敢把爱意如此直白表达出来,恐怕绝无仅有。那些女人把他当摄政王,敬他畏他爱他,想要得到他的宠爱,生怕为他所不喜,于是小心试探、故作矜持、欲语还休,这般矜持含蓄,原也动人,可他日理万机,哪有闲情陪她们猜这风月谜题?
而此女,是把他当作英雄来爱的。她爱他‘坚心向上’,慕他‘英勇无敌’。这份情意是如此的炽烈纯粹,以至于她要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出来——你没见徐员外当时的脸色,如丧考妣!对男人而言,这样的赤心爱慕是征服天下附带的战利品。叫他如何视而不见?如何不欢喜?”
张巨卿深深地不以为然:“荒谬!她那根本就是冒犯!试想,若你家隔壁那疯癫妇人当街敲锣,逢人便说要嫁你为妻,你当作何感想?”
杨焕文不疾不徐地拂了拂衣袖:“你这比喻不恰当。那疯女神志不清,衣不蔽体,岂能与这般明眸皓齿、才情出众的女子相提并论?在我看来,连十二姝也不能与其争锋。她是繁星中的皓月,光芒不可忽视。”
他想了想,伸手敲了敲张巨卿心窝,打趣道:“咱们换个比喻。你试想,若是前太守家的千金,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赠你一首定情诗,直言慕君秉直公正,非君不嫁,老哥你作何感受?”
前太守正是徐氏子弟,破城之日被霁王斩杀于城门口,其千金也被暴民屠戮。
张巨卿曾偷偷爱慕她,这个比喻令他恼羞成怒:“你这比喻才荒谬!区区一个艺伎,怎配和太守之女相提并论?!”
说罢甩袖而去。
不仅能比,而且胜过太多。杨焕文心道。他回味着她的表演,不禁哼唱了几句,待灯笼的暖光渐行渐远,周身没入夜色,才匆匆追去道歉。
两人在沉默中走出十余步,张巨卿忽然止步,似是不甘认输般再次发问:“若如你所言,后来霁王为何选中了江姑娘?”
杨焕文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张巨卿感到莫名其妙:“何故叹气?”
“我叹霁王对大人一片拳拳爱护之意,大人竟没领会到。”
“何解?”
“公孙先生提议让季江二人单独献艺,霁王询问你的意见,为的便是让本地士绅绅承你恩情——之前霁王让你在晋陵办学培养寒门子弟,只因公孙先生暗中阻挠,没有夫子应教,咱们这学馆迟迟没有落地,而经过这一事,公孙先生态度大变,离开行宫时主动对你行大礼,想必之后办学之事必有转机。”
公孙先生乃晋陵士林魁首,其门生遍布江南官场。以往朝廷选官,用的事九品中正制,其核心在于由各地‘中正官’评定人才,向上推荐。此制度历经演变,最终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场脉络尽数操控于门阀之手。
五年前南方门阀举兵失败,江南官场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清洗。为迅速填补空缺、培植新一代忠于朝廷的官员,从而完全掌控江南,霁王决意推行科举取士,以期彻底取代旧制。而开办官学,正是为科举选拔、培养寒门人才的根本大计。
然而,此举直接触动了公孙先生的核心利益。
从前他通过举荐门生入仕,维系着庞大的官场人脉与影响力。若官学成立、科举大兴,他的话语权必将被大幅稀释。因此,他暗中阻挠,放出风声:谁敢赴官学任教,便是与整个江南士林为敌。
张巨卿对他毫无办法。
夜宴上,曲岳在夜宴上那番‘制度文化皆当以北为宗’的言论,让公孙先生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北人掠夺了江南财富还不够,还要阉割江南灵魂,要让江南人说北话,听北歌,看北舞!
若真发生,那他不仅会失去‘学阀’地位,连赖以生存的文化沃土,都将不复存在。
他决不能任由北风南渐!
当他提议让季江二人献艺时,心中是非常忐忑的,怕触怒那位双手沾满江南人鲜血的摄政王,更怕满座无人响应,孤掌难鸣。
所幸,张巨卿是个有操守的官员,他敢于背弃提拔他的恩主,挺身维护江南文化,何其令人欣慰!
正因如此,离宫时他对张巨卿行大礼,既是感谢又是钦佩。
从此,他将不再对抗张巨卿,而是与之联手,守住江南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如此!”张巨卿恍然大悟。
经杨焕文点破其中关窍,他终于明白,霁王是如何兵不血刃,巧妙而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困扰了自己五年之久的难题,不由感到万分钦佩。
然而越是钦佩,就越发不能苟同杨焕文先前的观点。
“殿下如此英明神武之人,岂会喜欢那般粗鄙卑贱之艺伎?便是后来带走的那位歌姬,他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斩钉截铁道,“他心中只有社稷苍生,此二女不过是收服公孙先生的棋子而已。不信咱们赌一把,他一定不会把任何一个带回京。”
杨焕文仰头望天,哭笑不得。
“太守大人!”他换了称谓,神色肃然:“下官若是您,绝不会坐观事态。殿下对您如此包容提携,这份恩情青史难寻,当思报答。”
“自然!”张巨卿迎风昂首,正色道:“本官已决意,明日便呈报王爷,三月之内必让官学落地!”
“这算哪门子的报答,不过你我为官之本分!”杨焕文急得跺脚:“你想想,殿下不仅解决了咱们的难题,更处处体恤,从迎驾到夜宴从未令我们为难。我们难道不该投桃报李,也让殿下顺心遂意?”
张巨卿一时语塞。霁王确实是千古明主,可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不就是作为臣子最好的报答?
难道像徐员外那般才算?
可是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这些俗物他拿不出,霁王也看不上。要说令他舒心,他身边侍从好几百,自将他的日常起居照顾的非常周到,自己能做什么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
“你说如何报?”
“当然是将他真正属意之人送到他身边!”
张巨卿气笑了:“又绕回来了。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帮那位‘皓月’飞上枝头当凤凰,是不是?”
杨焕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哥你信我,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你我。”
*
时毓再回到徐府时,粮仓和废院已经完全烧成了废墟。
满地的尸体也已经被集中抬到废院里,用草席盖上了。
唯独徐太太仍圆睁双目躺在原处。
徐员外跪在发妻身旁,亲手为她阖上双眼,将人紧抱怀中痛哭流涕,深情立誓要为她报仇、终身不续弦,百年后与她合葬云云。
季知节与一众婢女家丁被此情此景感动得潸然泪下。
时毓却只担心,今晚恐怕逃不过他的侵犯。
没人比她更了解他有多么压抑、多么冷血。
这番惺惺作态里,真情应该不超过两分,其余五分是愧疚,三分是作秀。
此刻他心里应该既得意又兴奋,终于摆脱了这个彪悍善妒且丑陋的女人,终于可以进京大展宏图了!
她怀疑,他会在徐太太的灵堂甚至棺材板上,将长期压抑的扭曲**发泄出来,作为对徐太太的报复和羞辱。
她神经紧绷,大脑高速运转,反复权衡:事到如今,霁王这根高枝是彻底攀不上了,是不是只剩下委身于他这一条路了?
血色帷幔被夜风卷起,一下下拍打着徐员外的肩,宛若逝者徘徊不去的魂灵,仍如生前那般执着地,想要唤他一次回眸。
看着那片刺目的红,时毓想起了丢失的另一片帷幔。一个男人将它扯下,裹住了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自己。
他虽然是来报仇的,却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对无辜之人心存善意,他失去了尊贵的身份,却没失去心中道义和绅士品格。
他是她穿越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
他说,若姑娘平安归来,池某定当三媒六聘,迎你过门。
他留下了玉圭,也留下了承诺。
‘三里外,杨柳浦,寅时三刻’。
现在去好像还来得及。
可一旦去了,就会成为叛贼和杀人犯的同伙,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一旦被抓就更惨了,这个时代,炮烙、腰斩、凌迟这些酷刑俱在,光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相较之下,委身于胖老头固然恶心,至少性命无虞——只能说短期内如此,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就需要新的垫脚石。
今晚她也算间接帮他拿到了进京的资格,只要让他相信,她能帮他在京城站稳脚跟,就能随他一起进京。进京后就有更多机会摆脱他,甚至飞黄腾达。
这样分析下来,做徐员外的玩物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那么,早晚、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抵抗也会被强,白白受罪。不如接受现实,反正老头子这个年纪也持久不了,眼一闭,牙一咬,数个一二三四五就过去了。
完事之后,说不定还能趁天没亮,偷偷把狗儿放走。
她刚做好心理建设,徐员外便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直起身,吩咐管家:“明日一早你便将今夜之事上报衙门,就说霁王殿下已亲自过问,若缉不到凶手,唯他们是问!另外,霁王驻跸期间,不得举丧。但死者为大,你且先寻稳妥处将众人暂行安置,待殿下启程后再行发丧。太太的丧仪要隆重操办,先将她那口陪嫁棺木请至前厅停灵。其余人各自回房歇息,不得随意走动。再加派一倍人手,护卫季姑娘等人。”
管家连声应下。
众人鱼贯而出。时毓正欲混入人群离去,忽闻徐员外唤道:
“时毓留下,为太太整理遗容,更换寿衣。”
她心头一沉——这急色鬼,还真是不让人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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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