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桑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一整天才醒。
他那个时候并不能说话,眼睛对图像的收集能力也已经下降,但是他能听到哭声。
有巴里的,珍妮的,还有托马斯……
伊桑想叫他们不要哭,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握住放在自己身上的,巴里的手,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下起了暴雨。
玛姬顶着苍白且憔悴的面色,坐在医院候客区的长椅上等候。
她一看到珍妮过来,就忍不住哭了出来:“简,我很抱歉。”
“嘘……”珍妮伸手抱住她,示意这可怜的孩子小声一些:“我们没有怪你,你也无需自责,我们都知道错不在你。”
“但是托米……”玛姬怎么能忘记昨天托马斯看她的眼神?那种谴责的目光,就像是她亲手把伊桑推进水里一样。
“他只是陷入了误区,你不必理会他,现在最需要冷静的人就是他了。”珍妮继续安抚着她,实际上她对这件事也很是头疼,托马斯从小就倔得像头牛,更何况这件事又在挑战他的神经极限?
这些话对玛姬并没有用,她反而问:“简,要是托米为了这个跟我分手怎么办?你知道的,我爱惨了他,没有他我甚至活不下去。”
珍妮唯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亲吻这个孩子的额头:“我想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玛姬又哭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护士那里得知,亚瑟已经脱离危险了,我现在能去看看他吗?”
珍妮吸了一口气,没有拒绝。
她带着玛姬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忘记看。床上,伊桑戴着呼吸机,看起来睡得十分安详。
玛姬抹着眼泪,忍不住轻声解释:“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亚瑟不会游泳,我以为他是加州人就一定……”
是,伊桑确实是加州人不错,可他从小一直就生活在洛杉矶城区里,年龄和家庭条件使得他没有机会去被富人区包揽的海边。后来他上小学了,又因为家庭拮据没有钱报游泳课……
这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珍妮知道其实玛姬对亚瑟并不是真的关心,她也没有给她解释。自己家的孩子,自己清楚就可以。
珍妮把手搭在玛姬的肩膀上轻声问她:“你有听到那群孩子玩闹时的动静吗?”
玛姬还未意识到自己在回答什么:“隔得有些远,我以为他们只是在玩闹。”
珍妮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玛姬道别回去。
刚和医生做完沟通的罗伯特从另一边过来,他忍着怒气,尽量保持着风度,拽紧了手里的二次诊断单:“妈妈,我们一定要起诉他们。”
“当然,”珍妮那时正端着镜子在补妆,她看着自己很没气色的脸,重重地吸了口气:“不要着急亲爱的,你爸爸已经去找律师着手处理这件事了。”
伊桑不仅溺水,左臂还脱臼了——一想到这些罗伯特就心疼得不行,不管那时发生了什么,如果只是小孩子们的玩闹,那他们也太不知道分寸了。就算后来伊桑打人,不也可以算成是正当防卫吗?
珍妮补完口红,一边把东西收进手袋一边说:“你帮忙劝劝托米,叫他不要对玛姬太冷淡了,一来,这件事确实与她无关,二来,我们还需要她的口供作证。”
罗伯特想到不知道跑去哪里自闭的托马斯就忍不住苦笑:“算了吧,那小子现在能听得进话就不是托马斯·莫瑞斯了。”
“唉——”珍妮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倔强的性子,她也有些无奈,只得转而问:“你巴里叔叔睡下了吗?”
罗伯特点头,他拉了拉裤腿并排着母亲坐下:“您放心,巴里叔叔对这件事看得很开,他只是担心亚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格温阿姨的想法。”
珍妮仍是自责:“他们就算不计较,我们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别忘了,上一次,伊蒂丝也是在玛格出的事。”
罗伯特更加头疼了。
他们其实也想过会不会是房子的问题,可就算是真的,他们也没办法。要是寻常的屋子,卖掉就行,可玛格庄园是祖业——他们家又没破产,一旦这样做了,是会被人耻笑的。
中午,伊桑醒了一次。
医生诊断之后,取掉了他的呼吸机。
这代表着他已经完全脱离危险,所有关心他的知情人都为他松了一口气。
托马斯当时蹲在床前抓着伊桑的手,就像卸下了一个胆子,失控得大哭出声。
直到出事后的第三天早上,伊桑才完全醒来。
他还挺有精神,只是不能说很多话,眼睛也有轻微遇光流泪的反应。
一直陪在床边的珍妮听从医嘱,喂他吃了一些很软的流食。
伊桑脱臼的手臂被纱布层层包裹着,不方便倒是其次,珍妮主要怕他疼的难受。她问过他,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把止痛药磨成粉,喂伊桑吃了一些。
这么一加起来,他吃的药反而比食物多了。
没一会儿,小孩儿又睡了过去。
珍妮看着还剩了一大半的碗有些忧心:“亚瑟宝贝几天没吃东西了,胃口还变差了,这可怎么办?”
巴里尝了尝碗里剩下的,珍妮按照医嘱准备的食物。老实说,这团“浆糊”确实难吃,怪不得伊桑吃不下去,而且冷了之后闻起来还十分恶心,味道更是奇奇怪怪。巴里知道这不是珍妮的错,只是他不想苦了孩子。他记得在家时伊桑很喜欢吃格温做的法国菜,于是专门开车出去,在餐馆定了一碗蔬菜酱汤。
正巧,傍晚,伊桑醒了。
巴里怀疑他是被饿醒的,于是赶紧把汤热好了端过来。
伊桑尝了一口后,立马体会到了巴里的心思。
这个时候,他那一双极度有神的眼神就显出好处来了,他用眼神询问巴里。
巴里笑着给他解释:“是你喜欢的,味道怎么样?是不是没有格温的好?”
伊桑点了好几下头。
巴里吹了吹勺子,又喂他吃了一口:“你妈妈是最棒的法国菜厨师,你同意吗?”
伊桑又点头。
等一大碗汤下肚,巴里给伊桑擦了擦嘴,问他感觉怎么样。
伊桑轻轻拍了拍有些鼓起来的肚子,做了一个“太棒了”的手势。
他尝试用之前在孤儿院里学到的手语跟人交流。
巴里看他懂事的样子,俯身亲了亲他,“好孩子,你感觉还好吗?”
伊桑尝试露出微笑,他也成功了。
这使得巴里收拾碗筷的时候,手都在抖,他满脸是泪,毫无预兆。
“老天啊——”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捂脸:“为什么受苦的总是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跟贝拉和格温说,如果她们知道伊桑差点出事……不用谁动手,巴里自己都想揍自己,他可是孩子的爸爸啊!
巴里这两天真的很后悔,要不是他对现代医学足够信任,他真的想去入教求神眷顾了,至少那样能让他几近绝望的心情有个寄托啊。
“papa……”伊桑张嘴,尽力发出了一点声音。他紧紧拉住巴里的手摇头,并且带着笑意,他做着嘴型对巴里说:不要难过。
巴里更加难受了。
他真是一个差劲的大人。
他紧紧握着伊桑的手放在嘴边,哭了一会儿才缓过神。他擦干净眼泪看着伊桑笑着说:“爸爸只是心疼你,你不要害怕……我真的很抱歉。”
伊桑摇头,把手抽出来给他整理头发。
这几天巴里根本没有时间打理自己,以致于伊桑竟然第一次发现,他原来有这么些白头发了。
伊桑想起了格温,还有贝拉,她们要是知道这件事,该有多伤心啊。
于是伊桑看着巴里指了指受伤的胳膊和还在输液的吊瓶,做了一个把嘴紧紧捂住的动作。
巴里看着他的眼神猜出:“……你是说,不要告诉妈妈?”
伊桑点头。
他转了转脑袋,看着身边摆着的南希二号,伸手指着他,又指着外面,然后做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又摆了摆手。
他担心巴里听不懂,又在他手心里写下托马斯的名字。
伊桑觉得,自己总会好的,没必要让还不知情的家人担心。而且这件事确实是意外,使他受伤害的不是托马斯,而是他人的歧视和愤怒。
他最后弯着手,做了一个安心睡觉的姿势。
“你困了吗?”巴里立马站起来准备把床的高度调下去。
伊桑拉住他摆了摆手。
巴里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明白,孩子是在担心自己。
伊桑指着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又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巴里咧开嘴,强迫自己笑起来:“我没事的,只要你好起来。”
伊桑拍了拍胸脯,曲起胳膊秀了秀自己的肌肉。
“是的,你很强壮。”巴里笑话他,抓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乖,外面降温了,不要感冒了。”
伊桑乖乖的躺着,一动一动。
巴里最后和他碰了碰脸颊:“放心吧,孩子,我会照着你的想法来的。”
伊桑歪着头,看着巴里给他换吊瓶,打了个哈欠。
巴里在旁边守着,等伊桑睡着了才起身端着碗出去。
全程,他的动作都是轻轻的。
他一开门,就看到了垂头丧气的托马斯。
他蓬头乱发,下巴处长着乱糟糟的胡茬,衣服皱得不行,身上还有股味道,就算伦敦路边的流浪汉都比他现在整洁。
这小子,这几天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托米?”他主动喊他。
托马斯立马站起来,手足无措:“我很抱歉,巴里叔叔。”
巴里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让护士帮忙照看一下,我们出去走走吧。”
托马斯往病房里一看,看到伊桑没有带着呼吸机,脸颊还粉粉的,总算是放下了心。
外面在下小雨,所以巴里只是和托马斯在走廊过道上走着。
两个人都没开口,直到头顶有个电灯泡突然熄了。
巴里看着那盏坏灯笑道:“你知道商家为了增加销量,会把灯泡的寿命严格控制在一千个小时左右吧?”
托马斯也望了过去:“好像是有这种说法。”
话题一打开,接下来就很好开口了。
“托马斯,你小时候有受过伤吗?”
“四年级的时候,踢足球摔断过腿。”
“那你还记得杰斯和珍妮当时有多难过吗?”
托马斯陷入沉思,抿紧了嘴。
巴里抬头看着灰沉沉的天说:“抚养一个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你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心才能面对他们成长时出现的各种意外。”
托马斯见过巴里为伊桑流泪的样子,他心里愧疚得要命:“巴里叔叔,对不起。”
“我不是要怪罪你,”巴里回过神,看着他笑了一下:“孩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收养伊桑之前,就做足了为这个孩子操心的准备。我预想过他会在某一日受伤,会在高中时因为青春期的躁动而跟同学打架;要是他再调皮点,还会因破坏公共财物而请家长……”
托马斯忍不住说:“巴里叔叔,亚瑟很乖。”
巴里把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冷静:“是的,他很乖,所以他更加值得被人疼爱。你也是这样觉得,对吗?”
托马斯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在宣誓一样说:“我早已把他当成了我的至亲。”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孩子,”巴里看着他笑了。
托马斯很聪明,他不会看不出巴里把伊桑带到英国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今,他愿意给出一个承诺。
那就够了。
当然,照顾伊桑是他以后需要做的事。他现在最要紧的——
是去好好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