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京市的公寓里,雨从黄昏时分便开始落下,直至深夜仍未有停歇的迹象。
那雨声连绵不绝,仿佛执意要将白昼里所有的喧嚣、对峙与无形中留下的伤痕,都彻底地冲刷、涤荡干净。
窗外的雨点密密地斜织着,形成一片朦胧的水幕,持续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却固执的叩击声,如同白日那场风暴在心中激起的余震,顽固地徘徊不去,低回呜咽。
这间公寓,是他保研那一年,爷爷奶奶私下里送给他的礼物。
一处真正意义上,远离父母无处不在的掌控与审视,只属于他沈知时自己的、小小的避风港。
此刻,室内只亮着几盏暖黄色的辅助光源,光线柔柔地洒在简约而富有设计感的家具上,投下大片温暖而柔和的光影。
靠墙的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厚重的专业书籍和几个他亲手参与制作的、精致的建筑模型。
墙上挂着一幅色彩沉静而克制的抽象画,一如主人平日里示人的、波澜不惊的表象。
沈知时安静地靠在林叙的身旁,身体微微倾斜着,头疲惫地、沉沉地抵在林叙算不上宽阔却异常令人安心的肩上。
他的手,从进门起就一直紧紧握着林叙的右手,至今不肯松开。
那紧握的力道,已从最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死命抓握,随着情绪的逐渐平复和环境的安定,渐渐松弛为一种心力交瘁后的、全然依赖的姿态。
他的指尖,此刻只是若有若无地、带着眷恋般地贴合着林叙的掌心皮肤,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后,唯一能确认的、不会移动的安全坐标。
空气里,只剩下窗外连绵的雨声,以及彼此间微不可闻的、渐渐趋于同步平缓的呼吸声。
这一室的安静,却比任何激昂的宣言或安慰的辞藻都更具力量。
它温柔地沉淀了白日风暴席卷后留下的所有残骸与硝烟,无声地熨帖着那些被名为“体面”与“责任”的利刃割裂的、看不见的伤口。
它低语着最深切的理解,诉说着最坚定的支撑,宣告着在那场华丽而冰冷的精神绞杀之后,这份被全然看见、被不加评判地接纳、被允许“不完美”甚至“崩溃”的、震撼心灵的安宁。
一场足以摧毁一个人意志的情感风暴,似乎已经过去了。留下的,并非一片狼藉的废墟。
而是这无声却仿佛坚不可摧的陪伴与支撑。
是灵魂深处,在终于挣脱了那副华丽而沉重的枷锁后,发出的那一声悠长而疲惫、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解脱感的叹息。
林叙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靠在自己肩上的人身上。沈知时的眼睛还红肿着,像揉碎了的桃花,湿漉漉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他闭着眼,一言不发,平日里那份游刃有余的从容消失殆尽,整个人透出一种心力耗尽后的空茫与瓷器般易碎的脆弱。
林叙用自己没被握住的、打着石膏的右手,有些笨拙地、略显艰难地伸向面前的茶几,够到了那个米白色的纸巾盒,费力地抽了几张柔软的纸巾出来。
石膏限制了他动作的流畅性,带着一种无言的、关于白日里共同经历过的惊险的提醒。
沈知时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动作,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只是凭借着本能摸索着,接过了那几张纸巾,然后在依旧湿润的眼角轻轻按了按。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防备后的、孩子气的茫然与深深的疲惫。
随后,他干脆将头向后仰去,靠在了柔软沙发背垫上,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那里。
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终于从仿佛被撕裂过的灵魂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我真的……很累……” 这短短五个字,却仿佛承载了二十多年光阴的重量。
“从小……每一步……”他睁开眼,目光却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被灯光晕染开的、模糊的光圈,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好像都走在他们早已画好的格子里……成绩、该读的学校、该选的专业、甚至……该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他顿了顿,一丝极淡的苦笑掠过唇角,“……还有,该穿什么风格的衣服,该有什么样的言行举止……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做到无可挑剔,做到让他们脸上有光,总能……总能换来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喘息的空间,哪怕只是一点点……真正的认可……”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放声痛哭还要难看的、充满了尖锐自嘲意味的笑容,“……可是没有。只要我流露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想法,想要选择一条……只是稍微偏离他们设定轨道的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委屈,却又在瞬间跌落,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苍凉,“……那就是背叛!就是不孝!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感恩!‘我们这都是为你好’……‘沈家的责任和体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肺部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窒息的尖锐,又迅速萎靡下去,只剩下气音,“……全是……勒在脖子上的绳子!看不见,却实实在在!越挣扎……它收得越紧!越是想反抗……就越是……喘不过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仿佛又一次被拉回到了研究所那条冰冷的、充满审视目光的走廊里。
回握住林叙右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再次收紧,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宣泄后的后怕,以及面对未知未来的、巨大的茫然:“刚才……我对她说的……‘我的路,我自己走’……我是真心的!每一个字都是!把积压在心底……可能都有十几年了的东西……不管不顾地……都吐出来了……”
他话音停顿,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低下去,沉入一片虚脱与不确定的迷雾中,“……可是……说完之后……感觉……感觉像……”他寻找着恰当的词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都不在了……又像……像突然站在了一片悬崖边上……往前看,是空的,是迷雾……往后看……是再也回不去的……深渊……”
那场激烈交锋所带来的、如同肾上腺素飙升般的决绝勇气,在风暴暂歇后,迅速消散殆尽。
留下的,是对斩断所有退路后、那未知前路的巨大恐惧,是一种仿佛悬浮在半空的无处着落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彻底撕裂与决裂的后怕。
沉默在淅沥的雨声中缓缓弥漫开来,却不让人觉得难堪。沈知时忽然侧过头,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林叙,眼底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如同试探水温般的探究。
那眼神,像是在确认自己此刻的狼狈与麻烦是否已被厌弃,声音低哑得厉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他顿了顿,自嘲的意味更浓,“……像个永远处理不好自己那些破事……总是带来负面情绪的……麻烦精?”那看似轻松的自嘲语气之下,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深刻的不安,以及对可能被推开、被嫌弃的恐惧。
“不会。”林叙的回答来得很快,没有任何迟疑的间隙。
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地回视着沈知时,像海中央历经风浪却岿然不动的礁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稳固力量。
沈知时似乎被这过于直白和迅速的肯定定住了一瞬,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
但他似乎还需要更多的确认,一种固执的、仿佛要抓住更多救命稻草般的求证,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那你……也不会觉得……像我这种……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把家庭问题拿出来说,还跟父母闹到这种地步……特别……幼稚?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只会抱怨的……巨婴?”
林叙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知时红肿未消的眼睛上,看着那里面交织残留的痛苦、迷茫,以及那一丝如同溺水者般寻求认同与锚点的脆弱。
他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着最精准、最能传达心意的词语。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所有表象、直抵核心的理解:“我不觉得是幼稚。”
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我觉得你……很勇敢。”“勇敢”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被咬得格外清晰、有力,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勇敢?”沈知时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却又在内心深处渴望了太久太久的词语,他轻轻地、带着苦涩与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短促,“……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别人……或许都会觉得我太自我,太叛逆,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珍惜拥有的资源和平台……”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连绵的雨幕,声音轻得如同梦中的呓语,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倦意,“……可是我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一直要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一直要做出最得体的顺从,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不想笑了……都要先看看别人的脸色,在心里算计着合不合时宜,会不会惹人不快……会不会……又成为别人口中‘不懂事’的证据……”
他收回投向窗外的、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叙那张总是显得沉静、此刻更是充满了包容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裸的羡慕。
“有时候,林叙……我真的很羡慕你。”
林叙闻言,微微一怔,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话题会如此突然地转向自己,带着一丝困惑重复道:“……羡慕我?”
“嗯。”沈知时的声音低柔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那里面带着不易察觉的珍惜和一种异常的认真,“你总是那么……安静。像深山里的潭水,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自有力量。你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你的想法,也不会说出任何让人感到不适的话语。就只是……存在着,就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他仔细地描述着,仿佛在描绘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即使你长时间地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你是在‘听’的。真的在听,用心在听,用你全部的存在去感受。”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目光真挚而毫无保留。
林叙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而又沉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一股温暖的、带着酸涩感的潮水缓缓漫过心田。
沈知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道细微却明亮的光束,小心翼翼地探入他心底那些最幽暗、最封闭、从不轻易示人的角落,试图照亮那些早已结痂、却在某些时刻依然会隐隐作痛的陈旧伤痕。
他感到一丝被如此清晰看透的、本能的悸动与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刻理解后的、汹涌而来的暖意与慰藉。
良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因此而变得小了一些,从倾盆之势化作了绵绵细语。
林叙才终于极轻地开了口,那声音仿佛也浸染了雨夜的湿气与时光久远的尘埃,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沙哑:
“你看到的那些……安静、温和……其实,都是后来……慢慢地……学会的。”他用了一个极其沉重的词——“学会”,暗示着这并非天性,而是后天习得的保护色。
沈知时立刻转过头,眼神变得无比专注,里面充满了鼓励与等待,他无声地为林叙营造了一个绝对安全、可以尽情倾诉的空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地说给我听。
“我小时候……”林叙的目光有些失焦,仿佛越过了眼前的温暖灯光与安宁空间,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回到了那个让他过早地学会沉默与察言观色的、灰蒙蒙的起点,“……总是很怕……很怕惹别人不高兴。妈妈她……很忙,非常非常忙,她要一个人拼命工作才能养活我们。继父他……他……”
林叙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克服某种深植于记忆深处的阻力与恐惧,“……他的脾气,非常不好。就像一座一点就燃的火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只是一个眼神,或者筷子碰到碗边发出了一点稍大的声响……都能瞬间点燃他。”
他的声音很平缓,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后遗症般的谨慎,“所以我……我很早就学会了……看所有人的脸色。学会了怎么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出错’……怎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哪怕是呼吸……都恨不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风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那里面充满了对当年那个弱小、无助、只能靠无限压缩自我来求存的自己的怜悯与心疼。
“……后来……长大了,才慢慢地……一点点地明白过来……那些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战战兢兢地想要让别人满意的瞬间,那些我拼命屏住呼吸、生怕犯错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记得。或者……更残忍地说……他们可能,根本不曾真正地……在乎过。”他的声音里没有强烈的控诉,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寂寥与苍凉。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一点力量。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知时脸上,带着一种坦然的、近乎赤诚的羡慕。
这份羡慕,比之前沈知时对他所流露出的,要更加深切,更加沉重:“所以,知时,你说你羡慕我……羡慕我的安静和温和……其实,你不知道……我更加……羡慕你。”
“你至少……还敢在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大声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你敢去争,敢去表达不满,敢……喊疼。你敢对那些你不想要的东西、不认同的安排,清晰地说出那个‘不’字。”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时身上,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嫉妒,只有一种对这份他自身所缺乏的、“敢”的勇气与力量的、深切而真诚的向往。
沈知时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林叙用如此平静的语调,叙述着那些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沉重而疼痛的过往,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实不虚的、对自己的羡慕,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塞满了,又胀又痛。
那里面混杂着酸涩、温热,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心疼与怜惜。
他终于明白了,林叙那份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温柔”背后,究竟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打磨与煎熬。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或感慨的话,任何语言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轻薄。
他只是更紧地、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林叙的手,用指尖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道,传递着无声却磅礴的懂得、支持与——“我明白,我都明白”。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被暖黄灯光笼罩的沙发上,窗外是潺潺不绝的雨声,仿佛为这个世界按下了一个缓慢而安静的暂停键。
他们彼此交换着心底最柔软、也最隐秘的脆弱角落,那些从未轻易示人的陈旧伤疤与深藏恐惧,那些被“懂事”、“责任”、“生存”所深深掩盖的委屈、渴望与真实的自我。
像两个曾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长久独行、伤痕累累的旅人,在这样一个狂风骤雨席卷过后的夜晚,偶然相遇,然后靠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真实而温暖的体温,默默地、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共同抵御着那些渗透在骨子里的、无法与外人言的寒意与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一刻的靠近与坦诚,超越了简单的情感慰藉,更像是两个灵魂在寒冷荒漠中,本能地辨认出了同类,并从中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宝贵的勇气与力量。
夜深,十一点半。
窗外的雨势未见丝毫停歇,反而下得更加绵密急骤,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雾霭之中,模糊了所有清晰的轮廓。
这个时间,研究所的楼道想必早已陷入沉沉的黑暗与寂静,或许只有茶水间那盏为了节能而设置的孤灯,还亮着模糊而疲惫的光晕,如同白日里所有喧嚣与冲突褪去后,一个沉默而黯淡的句点。
林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盘上指向的时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打破了室内持续了许久的、温暖的宁静:“雨……好像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我,我先回去了吧?”
他话里的“回去”,暗示着需要叫车或者寻找代驾。
沈知时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被雨水不断冲刷、模糊一片的玻璃窗。
雨水在上面汇聚成一道道蜿蜒曲折、瞬息万变的水痕,像泪痕,又像地图上迷失的路径,将窗外的灯火霓虹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斑,也模糊了内心与外界之间那本就脆弱的边界。
“太晚了,雨又下得这么大。路上不安全。”他转回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不容置疑的事实,目光自然地扫过林叙那只打着厚重石膏、行动不便的右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今晚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自然,仿佛这是当前情境下最合理、最无需讨论的安排,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隐藏在关切下的强势。
林叙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留宿提议,怔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啊?”一丝显而易见的局促与意外,迅速掠过他向来沉静的眼眸。
“这附近稍微像样点的酒店,这个时间点,价格都贵得离谱,不划算。”
沈知时的理由听起来非常实际,充满了为对方考量的周到,他的目光坦然而直接地落在林叙脸上,不给他太多思考拒绝的空间,“而且,你这几天不是也一直在熬夜赶那份云中古城的结构评估报告?右手现在又是这个样子,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顾淮南:沈知时?划算?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划不划算了?)
他细致地罗列着现状,然后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搬出了一个让人难以反驳的、冠冕堂皇的由头:“就在我这里稍微歇一下脚,明天一早……我们不是还要一起修改那个棘手的、关于古城核心承重的模型数据吗?来回折腾,太浪费时间了。”
他将留宿的提议巧妙地包裹在“工作需要”和“现实便利”的外衣之下,语气寻常得仿佛只是在邀请一位合作紧密的同事,为了工作效率而临时加班留宿,极大地化解了林叙可能因私人关系而产生的尴尬与推拒。
林叙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那只笨重、束缚着行动的石膏手臂上,然后又抬起,看向沈知时那张看似平静、却难掩眉宇间深重疲惫的脸,以及那双深邃眼眸深处,一丝极力隐藏却依然被他捕捉到的、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者说,那更像是一种害怕再次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无边雨声和内心风暴余波的脆弱。林叙的心柔软了下来,他只犹豫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点了点头,清晰地应道:“好。”这个决定里,不仅包含着对现实情况的妥协,更深的,是对沈知时此刻精神状态那份无法言说的关切与陪伴。
夜,更深了。
客厅的主灯已经关闭,只留下墙角那盏落地灯,依旧散发着温暖而朦胧的、如同琥珀色蜂蜜般的光晕,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勉强驱散着一隅的黑暗。
林叙用热水简单地擦拭了身体,换上了沈知时为他找出来的、略大一号的干净家居服。
柔软而舒适的纯棉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却令人放松的触感。
他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微湿的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恰好看到沈知时正抱着一条看起来厚实而温暖的羊毛毯,动作利落地往客厅里那张宽敞的、足够容纳一人舒适躺卧的沙发上铺展。
“卧室的床给你睡,我睡沙发就行。”沈知时头也没抬,专注于手上的动作,语气自然流畅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早已安排好的事情,没有任何需要商量的余地,“这张沙发我平时也常躺,宽度和软硬度都刚好,我睡得惯。”
他甚至还刻意补充强调了沙发的舒适性,显然是想要彻底打消林叙可能产生的、任何关于“反客为主”的顾虑与不安。
林叙拿着毛巾,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他看着沈知时在暖色光晕下忙碌的背影,看着那张已经被厚实毯子铺得柔软舒适的沙发,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那间安静、舒适的卧室方向,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与挣扎。
沈知时手脚麻利地将毯子铺展平整,直起身,终于将目光投向站在原地不动的林叙。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促狭意味的笑意,然而那双看向林叙的眼睛里,却有着清晰的不容置疑和坚持:“你要是再这么犹豫下去……”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那张铺好的、看起来相当诱人的沙发,语气半真半假,带着玩笑的威胁,“……那我就让你睡这儿了。而且,我可不保证……我半夜睡相不好,不会迷迷糊糊地把你从沙发上给挤下去。”
他用这种轻松玩笑的方式,巧妙地掩饰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愿让对方感到任何不便、同时又坚决要给予最好安排的固执。
林叙看着他眼中那点熟悉的、带着些许顽皮的光彩,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似乎也随着这熟悉的互动而松弛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他不再坚持,低声应道:“……那我去了。”他最终选择了接受这份细致而周到的好意。
“嗯,早点休息。”沈知时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回了一句。
直到林叙的身影转身,走向卧室,并且那扇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落锁声响,沈知时才独自一人站在原地,面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轻轻地、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揉杂了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白日里与母亲那场激烈到近乎残酷的冲突、尊严被当众无情剥落碾压的难堪与屈辱、办公室里无法自控的崩溃与砸在桌面上的拳头、那个不顾一切寻求庇护的拥抱和放任的痛哭、刚才彼此剖白心事时袒露的脆弱与相互慰藉带来的震撼与温暖……
这一切的一切,像一连串威力巨大的炸弹,在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反复引爆、碾压,留下灼热的烙印和无尽的、嗡嗡作响的回响。
然而,奇异的是,在这片情绪的狼藉与身心的极度疲惫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心感,正悄然滋生、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如同坚韧的藤蔓,温柔地缠绕住他动荡不安、飘摇欲坠的心脏。
因为林叙在这里。就在那扇薄薄的房门之后。呼吸着同一片屋檐下的空气。
这一个简单到极致的事实,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无比真实而温暖的灯塔,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芒,无声地支撑着他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意志,足以让他有勇气和力量,去安然度过这个风雨飘摇、心绪如同乱麻般难平的长夜。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凌晨,三点半。
窗外的雨声,似乎终于显露出一些疲态,从先前密集如鼓点般的敲击,渐渐转为了沙沙的、如同倦怠叹息般的低语。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一股极其轻微的力道,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林叙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没有打开任何灯光,只是借着从客厅落地灯那边投映过来的、微弱而昏黄的光线,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踏着猫步,安静地走到了沙发旁边。
他的身影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切的模糊,如同一个悄然而至的梦境。
沈知时其实并未真正熟睡。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依旧在他的脑海中翻腾不休——与母亲交锋时那些冰冷而锋利的话语、林叙怀抱里那份不容置疑的温暖与接纳、自己失控涌出的滚烫泪水、还有那些交换的、沉重而隐秘的心事……
所有画面与感受,如同走马灯般轮番上演,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因此,当那细微得几乎要被窗外残存雨声掩盖的动静响起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惊醒了过来,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界,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静立在沙发边的、无比熟悉的轮廓。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刚从浅眠中惊醒所特有的沙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本能般的关切,低声问道。
这简短问句,轻轻打破了深夜固有的、厚重的寂静。
林叙的身影似乎因为他的突然发声而微微顿了一下,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安静,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嗓音在万籁俱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浸过了清凉的夜露,带着一丝干净的、却无法掩饰的困扰:
“我……有点睡不着。”简单的几个字,坦诚地透露了他内心此刻的不平静。
沈知时用手肘支撑起一点身体,盖在身上的羊毛毯随之滑落一些,露出他穿着家居服的肩膀。
他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努力地想要看清林叙脸上的神情——那上面似乎并没有明显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清醒的、带着某种思虑的沉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盘旋不去。
他没有去追问具体缘由,比如“是不是伤口疼”或者“是不是认床”,只是非常自然地将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拢了拢,然后清晰地向沙发的内侧挪了挪身体,无声地腾出了一个足够容纳另一人的、温暖的空间。他的动作本身,就是一个清晰无比的邀请。
“想太多了?”他轻声问道,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仿佛早已洞察了林叙失眠的根源,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林叙在昏暗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坦然接受了那份无声的、温暖的邀请,在沈知时特意为他让出的沙发位置边缘,轻轻地坐了下来。柔软的沙发垫因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他并没有顺势躺下,而是保持着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撑在并拢的膝盖上,像一个陷入了深沉思考的哲人。
他垂下眼睛,目光似乎没有具体的焦点,茫然地落在自己那只打着白色石膏、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醒目刺眼的右手上。
过了片刻,在沈知时安静的等待中,他才低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自责的困惑,和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般的共情:“我在想……你今天,是不是……真的非常非常难受。”
他顿了顿,似乎在黑暗中努力地组织着更贴切的语言,寻找着能准确表达自己感受的词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夜色,也怕触碰到对方未愈的伤口,“那个拥抱……我当时……只有一只手能用上力气……是不是……根本没抱好?是不是……反而让你……感觉更不舒服了?或者……没能给你足够的……支撑?”
他终于将这个从回來后就一直盘旋在心头、辗转反侧的问题问出了口。
那里面,既包含着对自身因伤而“不完美”的安慰方式的担忧,更充满了对沈知时当时以及此刻感受的、极度的在意与关怀。
沈知时的心,像是被世界上最柔软、最温柔的羽毛,最轻却又最精准地触碰到了内心深处最痛、也最渴望被抚慰的角落。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林叙在这深更半夜辗转难眠,心里反复思量、感到困扰的,竟然是这个!
他凝视着林叙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安静、甚至因此而透出几分易碎感的侧影,看着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歉意般轻轻触碰自己石膏边缘的手指,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尖锐心疼、巨大感动和难以言喻的温暖洪流,瞬间冲散了他心头盘踞不散的阴霾与身体里沉积的疲惫。
林叙的细腻与温柔,在此刻,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达到了极致,深深地撼动了他。
他没有直接去回答那个关于“抱没抱好”、“舒不舒服”的具体问题。
因为在他心里,那根本不重要,甚至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伪命题。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极其温柔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道,用自己的手,完全地、紧密地包裹住了林叙放在膝盖上的、那只微凉的手。
这个握手,不像办公室里那个激烈颤抖、寻求支撑的紧抓,也不像之前在沙发上倾诉时的虚脱依赖,它带着一种纯粹的、温暖的安抚意味,和一种无比坚定的、传递力量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你做得很好,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所能做的,都要好。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支撑。
“林叙。”他低声唤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能够穿透一切迷雾、直抵心灵深处的力量。
“嗯?”林叙应声抬起头,在昏沉的光线中,对上了沈知时的眼睛。
那双他熟悉的眼眸,在此刻的微光下,盛满了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感动的涟漪,有心疼的波澜,有温暖的洋流,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宁。
沈知时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虽轻,却像带着温度的烙印般,清晰而深刻地,直抵林叙的心底:
“谢谢你……今天来找我。” 这声感谢,承载了太多无法用言语尽述的意味——谢谢你在研究所走廊里,在我最狼狈不堪、尊严扫地的时刻,停下了脚步。
谢谢你在办公室里,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用你单薄却坚定的身躯,接住了我彻底崩塌的世界;谢谢你此刻的存在,安静地坐在这里,分担我的失眠;谢谢你愿意倾听我那些混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剖白;谢谢你……甚至连这样一个细微的、关于拥抱是否足够舒适的细节,都如此放在心上,为之困扰。这简单的“谢谢”二字,其背后所承载的千言万语,重若山海。
林叙彻底怔住了,他张了张嘴,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不用谢”,这本就是我心甘情愿;也许是“这没什么”,不值得你如此郑重道谢;又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
但所有的言语,在沈知时如此真挚、如此沉重、仿佛倾注了全部心神的感谢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无法承载其万分之一的重量。
然而,沈知时并没有给他组织语言、开口回应机会。
他已经微微倾身向前,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带着全然的信任、深深的依赖、以及一种寻求慰藉与安宁的本能,抵在了林叙未受伤的、温暖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发生得无比自然,流畅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仿佛那个肩头的位置,天生就是为他预留的、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没有多余狎昵的动作,没有一丝逾矩的试探,只是这样安静地、全心全意地靠着。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渐渐停歇,只剩下偶尔从屋檐滴落的、断续的水滴声,敲打在寂静里。
夜色愈发深沉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两个曾经在各自人生道路上孤独跋涉、遍体鳞伤的靈魂,此刻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静静地依偎着,彼此成为了对方最坚实、最可靠的依靠与锚点。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而嘈杂,唯有心与心之间那无声的、深刻的交流与共鸣,在雨过天晴前最宁静的夜色里,静静地、温暖地流淌着,绵长而深远。
【小剧场·留宿的千回百转】
沈知时视角:
(看着她犹豫的眼神,心微微揪紧)
他要是坚持要走怎么办?雨这么大,手还不方便…
(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疲惫的脸上)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看出我其实…不想一个人待着。
(把毯子铺得格外仔细)
沙发得铺舒服点,不然他更不肯留下了。
(听到那声“好”,心脏悄然落回原处)
…留下了。今晚,不是一个人面对这漫长的雨夜了。
林叙视角:
(听到留宿的提议,微微一怔)
要…住下吗?
(看到他扫过自己石膏手臂的目光)
是担心我冒雨回去不方便吧。
(听他列举酒店价格和工作效率)
理由找得这么周全…是怕我有负担?
(注意到他眼底那抹藏得很深的疲惫)
他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或许,也需要有人在一旁。
(目光落在他铺沙发的背影上)
把主卧让给我,自己睡沙发…还是老样子。
(轻声说出“好”)
那就…留下吧。陪着他,也让自己安心。
沈知时视角:
(听到卧室门关上的声音,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留下了。
(独自站在客厅,听着窗外的雨声)
第一次觉得,雨声不再那么冰冷刺耳。
(望向紧闭的卧室门)
因为知道门后,有他在。
林叙视角:
(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他的床…有和他身上一样的,清冽干净的气息。
(想起他刚才强打精神开玩笑的样子)
明明自己那么累了,还在照顾我的感受…
(听着隐约从门缝透进的客厅声响)
他睡了吗?沙发…会不会不舒服?
(辗转反侧)
还是…去看看他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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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雨夜相拥